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歐洲歌唱大賽」的政治故事
一年一度的歐洲歌唱大賽,本週於烏克蘭首都基輔登場,但應該不少死忠粉絲會對今年看不到俄羅斯出席感到相當失望。俄羅斯自1993年開始參加歐洲歌唱大賽以來,年年表現優異,不僅在2008年奪冠,至今已有八次進入前三強,然而今年竟然被迫退賽,也為標榜愛與和平的大賽投下震撼彈。
烏克蘭國安局三月宣布,代表俄國參賽的尤莉亞‧莎墨伊洛娃於2015年「非法」自俄羅斯入境克里米亞舉辦演唱會,違反烏克蘭法規,因此被禁止入境烏克蘭三年,也代表莎墨伊洛娃無法親自到基輔會場參賽。
主辦國拒絕讓參賽者入境,這樣史無前例的舉動,馬上就引爆了激烈的言詞交鋒。大賽執行長桑德在公開聲明中指出:
另一方面,歐洲廣播聯盟主席戴騰爾火速向烏克蘭總理葛羅伊斯曼遞交抗議信,信中措辭強烈,表示「無法接受」烏國政府這樣的安排。戴騰爾接受訪問時高分貝抨擊,大賽簡直是被拿來當作俄烏衝突的工具,要是烏克蘭堅持不放行,將嚴重衝擊該國作為「民主現代化歐洲國家」的國際形象。
俄羅斯的莎墨伊洛娃,本屆參賽曲〈Flame Is Burning〉
然而烏克蘭方面卻不為所動,副總理基里連科表示,要是面對同樣情況的話,英法德等國都會做出一樣的決定,總統波洛申科也出面支持,認為烏克蘭不該為俄國參賽者破例。就連2004年幫烏克蘭在大賽奪冠的魯斯拉娜也不諱言,烏克蘭政府不過是依法行政,完全合情合理。
情急之下,歐洲廣播聯盟向俄羅斯提出兩個代替方案,首先是透過視訊方式讓莎墨伊洛娃遠距參賽,第二是另外遴選新代表。不過兩案都遭俄方拒絕,有大賽轉播權的俄國第一頻道宣布退賽,同時今年也不會轉播大賽。可惜的是,大賽在俄羅斯人氣極高,去年吸引了約一千五百萬人次收看,俄羅斯觀眾的失望可想而知。
那被迫退賽的莎墨伊洛娃呢?俄方已經宣布:明年,依然由她代表出賽。因此,只要烏克蘭沒能衛冕冠軍、繼續主辦明年大賽的話,莎墨伊洛娃一樣上得了大會舞台。俄羅斯還不忘給烏克蘭另一記回馬槍:五月九號開賽當天,莎墨伊洛娃會回到克里米亞的塞凡堡,為俄國慶祝二戰勝利高歌獻唱。
那烏克蘭怎麼反擊呢?星期二的第一場準決賽中,放了一段回顧賈瑪拉去年獲勝的影片,但就是硬要在最後高潮前,插入俄國代表看著投票結果,嗚嘴承認失敗的那一瞬間。的確,這不犯規,但也很難讓人相信這不是特別衝著俄羅斯而來的小動作。
烏克蘭的O.Torvald,本屆參賽曲〈Time〉
▌回顧歐洲歌唱大賽的俄烏衝突
去年才歡慶創立一甲子的歐洲歌唱大賽,是歐洲廣播聯盟於1956年成立的跨國歌唱節目,每年於五月舉辦,比賽形式參照義大利1951年開辦的聖雷莫音樂節,但由每個參賽國推派一名代表,最後以各國投票的方式選出冠軍,並由榮獲冠軍頭銜的國家主辦下一屆的大賽。
這個節目的初衷,不僅是為了推廣戰後歐洲各國的文化交流與合作,也是為了跨國協力製作更多優質商業電視節目,藉以推廣電視普及率。
歐洲歌唱大賽演變至今,已經成為金氏世界紀錄史上最長青的年度電視音樂競賽,去年五月的兩場準決賽加上總決賽,共吸引了全球超過兩億人次透過電視及網路直播收看。這樣的超人氣,證明歐洲以文化軟實力、標榜和平交流的使命相當成功。
對一個標榜「不沾染政治色彩」的跨國綜藝節目而言,近年來的歐洲歌唱大賽卻稍嫌政治味過重。2014年,代表俄國出賽的17歲雙胞胎姊妹就被政治掃到颱風尾,在開票時慘遭全場報以噓聲,抗議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以及介入烏克蘭東部武裝衝突。俄烏衝突延燒到舞台上,也讓主辦單位傷透腦筋。
2014年被觀眾狂敘的俄羅斯托爾瑪琪夫雙胞胎姐妹,〈Shine〉
因此,2015年辦在維也納的歐洲歌唱大賽,會場首度採用了高科技的「防噓」設備,沒想到噓聲音浪太強難擋,背景還是隱隱約約聽得到噓聲,現場參賽的俄國代表噙著淚水強顏歡笑。背負著俄羅斯觀眾為國爭光的期望、以及俄國國際形象的汙點,想必承受了不少壓力。各國粉絲爭相前來朝聖狂歡的大型音樂派對,轉眼間卻成了國際政治的角力場。
然而舞台上的俄烏衝突並未就此畫下句點。去年烏克蘭派出克里米亞韃靼裔歌手賈瑪拉,參賽曲〈1944〉描述超過25萬克里米亞韃靼人,在史達林高壓統治下慘遭流放中亞及遠東的悲慘歷史,卻遭俄羅斯一狀告上歐洲廣播聯盟,認為歌詞太過政治化,明顯是含沙射影、藉古諷今(政治犯規的〈1944〉:歐洲歌唱大賽的韃靼悲歌)。主辦單位經過討論後,卻認為歌詞本身並不談政治,沒有違反大會規定。烏克蘭也以該曲一舉奪下了去年冠軍,獲得今年主辦權。
2016年冠軍,烏克蘭的賈瑪拉,〈1944〉
▌說好的不扯政治呢?
雖然歐洲歌唱大賽本質上還是商業節目,各國遴選參賽者的重責大任,也是交由擁有轉播權的各電視台負責,但媒體報導大賽相關報導時,還是習慣以「某某國派出……」來的字眼,甚至在大賽投票時,主持人也是採用「某國給某國幾分」這樣的說法,用國家作為參賽者的代名詞。光是節目形式上就將歌唱比賽視作是國家間的競爭,這樣要能不談政治,恐怕相當不容易。
另外,在有電視轉播的國家,觀眾也可以像看球賽一樣,同步收聽主播的評論,但主播往往都「政治」到超乎想像。從1971年起,英國BBC的歐洲歌唱大賽轉播,都是由有國寶之稱的沃根爵士主持,一直到2008年才卸下主持棒,整整37年來,不遺餘力的挖苦嘲諷舞台上賣力表演的參賽者,把英國人那種酸溜溜的幽默發揮的淋漓盡致。他的同步評論也完全扭轉了大賽的意義,讓一整代的英國人都把大賽當笑話看待。
英國自1997年贏得大賽冠軍之後,就再也沒重登寶座,甚至還多次墊底,2003年還破天荒地拿下0分,屈居最後一名。然而,真的是懂得笑就不會恨了嗎?沃根多年來要大家不要把歐洲歌唱大賽當一回事,笑笑就好,結果面對衝擊性的掛零,最暴跳如雷的反而非他莫屬,指控歐洲各國是因為英國參與伊拉克戰爭,才會在大會用選票來懲罰英國——事實上,英國代表當天誇張走音,才是抱蛋的最大原因。
隔年沃根在賽前受訪時,還是擺出一副「我才不在乎」的姿態,一邊不忘酸他眼中那些「開發中」的東歐小國:
2003年,英國的「0分代表」Jemini,〈Cry Baby〉
實際上,英國在大賽中的衰落,沃根本人難辭其咎。既然他把歐洲歌唱大賽搞成笑話,有什麼新銳歌手敢去碰這個大染缸?搞不好自毀前程,也不用玩音樂了。反之,大部分東歐國家都在推倒鐵幕後才得以參與大賽,同時爭先恐後的強調自己終於回到了歐洲這個大家庭,因此面對大賽,自然是全力以赴,也不乏實力堅強的歌手出戰,為國爭光。
但沃根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他的說法大致不離這三個主題:第一, 歐洲各國把大賽看得太認真了;第二, 歐洲各國都討厭我們;第三,東歐小國都互投自己人。2008年俄國以〈Believe〉一曲首次奪冠後,他宣布交棒,不再主持,就是因為看不下去這麼「政治化」的歌唱節目了。沃根還表示,西歐國家乾脆退出算了,因為面對搞小動作的東歐,俄國掌握了政治優勢,西歐一點勝算都沒有。
沃根的陰謀論根本站不住腳,反而凸顯了他對東歐政治的無知,因為東歐之間異質性極高,鄰國間也多有摩擦。巴爾幹素有火藥庫之稱,那要怎麼解釋2007年塞爾維亞奪冠時,克羅埃西亞一樣給了死對頭最高分?或者說,如果俄國真的這麼佔盡優勢,那為什麼要等到2008年才首度奪冠?
平心而論,英國奪下五次大賽冠軍,只輸給愛爾蘭(七次)和瑞典(六次),這樣的成績是很多其他歐洲國家難以望其項背的。另外,過去有二十八年,大賽規定各國參賽歌曲歌詞必須是該國官方語言,一直到1999年才解禁,而這段期間內英國自然而然佔盡優勢。而且,自解禁以來,每首冠軍曲都是英文歌(除了2007年塞爾維亞拿下冠軍之外),這樣英國還是贏不了的話,不是該謙卑檢討再檢討嗎?
1997年冠軍曲,英國的卡翠娜與搖擺合唱團,〈Love Shine a Light〉
沃根對歐洲歌唱大賽憤恨不平的態度,其實是深層反應了英國難以忘懷昔日帝國榮光的心態,用過度膨脹的優越感來看待歐洲各國(尤其是東歐各「發展中」國家);另一方面又因為體認到殘酷的現實(什麼?東歐小國在大賽中跟英國一樣票票等值?),因為英國再也不能獨斷獨行,而是必須和東歐及德法等國合作,才能在持續整合中的歐洲有一席之地。
這樣融合英國優越感、以及視歐洲為敵的態度,會逐漸透過英國右派媒體和網路論壇的傳播,像戴奧辛沉積在人體內一樣不斷累積毒性,最後在沃根辭去BBC轉播大賽主持一職後,在脫歐公投中一次爆發出來,造成不可逆的後果。
可惜的是,短期來說,英國人對歐洲歌唱大賽的態度應該不會有改變。連英國首相梅伊都暗示,因為英國脫歐的「政治因素」,今年應該是別想贏大賽了。梅伊這樣的政治陰謀論,簡直是從沃根那邊一脈相承而來。因此,對許多英國人來說,沃根這段話,簡直是說到心坎裡了:
今年英國的參賽曲,露西.瓊斯,〈Never Give Up On You〉
▌「同志歌唱大賽」:挺同還是仇俄?
英國指控東歐投票不公,但對英國不滿的也大有人在。土耳其從2013年起,就因為不滿投票制度以及「五強」(英、德、法、西、義)不用經過準決賽篩選就可以直接進入決賽的現狀,因此缺席自今。然而還有另一個不能說的原因:土耳其國家電視台2013年原本要轉播決賽,但卻因為芬蘭那首〈Marry me〉最後有女女接吻而取消;而隔年代表奧地利出賽的是大鬍子變裝皇后康琪塔,決賽轉播再遭取消。
近年來,歐美自由派逐漸以同志人權議題,作為西方民主社會與集權專制的俄國或中東的分界線。康琪塔贏得大賽冠軍的前幾個月,俄國才因為通過「反同性戀宣傳法案」,以及各種違反人權的作法,而面臨了不小的國際杯葛壓力,因此康琪塔奪冠,在同志人權鬥士眼中,分外具有象徵意義。
媒體對康琪塔的得獎感言有不同的詮釋:同時是同志人權的戰歌,也是自由民主對專制壓迫的抗議,但不論是何者,俄國都會處在被批評的那一方:
『今晚是獻給所有相信和平與自由這樣的未來的你們!』康琪塔用力高舉獎盃:『我們同心一體,無所畏懼!』
2015年冠軍曲,奧地利的康琪塔,〈Rise Like a Phoenix〉
用善/惡、挺同/反同、歐洲/俄國這樣的二元對立思考,不僅讓人忽略歐洲內部對於性別政治的歧見,也容易因為同情烏克蘭力抗俄國侵略,而忽略烏克蘭對LGBT族群的壓迫。烏克蘭極右派「右翼」(Right Sector)最近才針對基輔市中心一座漆成彩虹色的拱橋發起抗議,原因是彩虹是「同性戀宣傳」所用的顏色。最後市政府讓步,彩虹色的拱橋上也因此留下一塊未上色的混凝土,等於是在今年大賽標語「歡慶多元」上,留下一塊刺眼的汙點。
雖然烏克蘭的恐同氛圍和俄羅斯可能不相上下,但與面對俄國時不同的是,基本上西方媒體對於烏克蘭這方面的批評,可說是付之闕如。然而令人好奇的是,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國,會不會因為對於今年蒙特內哥羅「騷味十足」的參賽曲意見一致呢?
2017年蒙特內哥羅的參賽曲,Slavko Kalezić,〈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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