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爾芙,情慾流動的廣場人生:B for Bloomsbury Group
第一次看到這段令人心碎的話,是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的開場,由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 所飾演的吳爾芙自知舊疾即將復發,不願連累長久以來照顧自己的先生,決意走向死亡。還記得當初看到的震撼,以及心底一絲絲的不理解:如果沒有人能更幸福的話,真的完全別無選擇,非得做出這樣的決定嗎?
十多年過去,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演出由韋恩.麥奎格(Wayne McGregor)編舞的舞作《吳爾芙作品》(Woolf Works) 中,又再次運用了這段話。或許是虛長了幾歲,又或是舞蹈表達了語言的不可說,我從舞者身上看到了這段關係的真摯與哀傷,也彷彿稍微理解了吳爾芙的不得不然。
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生於1882年,卒於1941年。在她短暫而燦爛的生命中,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除了《時時刻刻》中刻劃的戴洛威夫人(小說《戴洛威夫人》的原名就叫做《時時刻刻》),以及《歐蘭朵》及《自己的房間》。七十餘年來,她的作品不僅成為後人創作的靈感來源,也在英國的文化生活中留下處處痕跡。著名的超市 Marks & Spencer 曾推出一款購物袋,便印上她的名言,告訴大眾吃得好的重要性:
一個人要是吃得不好,就沒辦法好好思考,好好愛,好好睡覺。
(One cannot think well, love well, sleep well, if one has not dined well.)
2014年,倫敦的國家肖像館展出「吳爾芙:藝術,人生,眼界」(Virginia Woolf: Art, Life and Vision),展出吳爾芙留下的日記、信件等,讓人一窺在意識流作品背後,這位作家的人生軌跡。最吸引人的展品之一,是她的姐姐凡妮莎.貝爾(Vanessa Bell)為維吉尼亞所繪的畫像。展覽中,想讓人一探究竟的,還有吳爾芙與身邊的知識份子間的來往交流。
「布倫斯博理文團」(Bloomsbury Group)是一個由文人、藝術家與學者組成的團體,核心成員包括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畫家凡妮莎.貝爾(Vanessa Bell)、經濟學家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藝評羅傑.弗萊(Roger Fry)等人。布倫斯博理(Bloomsbury)位置約是倫敦大學總部與大英博物館一帶,在二十世紀初期,這群文人雅士每週固定聚會討論哲學藝術與政治,如今費茲洛伊廣場29號(29 Fitzroy Square)上仍高掛紀念藍牌,說明吳爾芙曾短暫寄居於此(而當時屋主是作家蕭伯納)。
從現在的角度看來,這費茲洛伊廣場29號往來的都是一時鴻儒,各自都對藝術、文學、學術領域留下深遠影響,若能穿越時空,到他們聚會的客廳中旁聽精彩言論,該是相當奇妙的經驗。
BBC 在2015年時推出描繪這群人生活的迷你劇集《廣場人生》(Life in Squares),劇情以吳爾芙與她姐姐凡妮莎為主軸開展,刻劃成員中的愛情與人際關係。故事一開始,凡妮莎與維吉尼亞在送走家裡的客人後,把束胸解開,從窗戶往街上丟,似是象徵丟掉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束縛;或也可代表這群人不僅在智性、文學和藝術上的解放,以及他們之間對於婚姻及伴侶關係的開放性。
這群人師從劍橋哲學大家摩爾(G.E. Moore),根據甫過世哲學家湯姆.雷根(Tom Regan)的研究,摩爾的《倫理學原理》(Principia Ethica)可說是「布倫斯博理聖經」(Bloomsbury Bible)。在這本著作中,摩爾展現了「倫理學的語言轉向」,主張事實知識無法推導出道德知識,以及「善」的不可定義性。
很粗略地說,如果「善」可以用任何自然性質定義,比如有哲學家主張若某事為善,等同於某事令人愉悅,那最後邏輯上會導出「令人愉悅即為令人愉悅」這種套套邏輯語句,講了等於沒講。想必這絕非其本意,善一定有比令人愉悅更多的某種「什麼」。而不管主張善是什麼,最後都會有相同的問題,因此摩爾進一步主張善是無法定義、不可分析的「基本單位」,只能從直覺中獲得。在《倫理學原理》末了,摩爾主張友誼、藝術與自然是深具價值的善,而這論點受到布倫斯博理成員立頓.史崔奇(Lytton Strachey)與凱因斯的熱烈擁護,成了新的道德圭臬。
受此觀點影響,他們逐漸擺脫維多利亞時期禮教的禁錮,對成員們來說,生命中最值得追尋的並非安穩的生活或合宜的舉止,而是忠於真實的自我與藝術。凡妮莎與文團中成員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結婚並育有兩子,婚後各有愛人,雖然之後分居,卻一直沒有正式離婚。凡妮莎迷戀同性戀畫家鄧肯.葛蘭特(Duncan Grant),最後與他產下一女安潔利卡(Angelica),克萊夫仍視如己出。安潔利卡長大後則與鄧肯的昔日情人大衛.賈奈特(David Garnett)結婚。
成員的故事有結婚、婚外情、老少戀,還有當時在英國仍屬犯罪行為的同性戀,其中的糾纏比玫瑰瞳鈴眼還複雜,聽起來就像是「不知道怎麼教小孩」的故事,可確是真人真事。就有後人嘲諷他們:
圍成一圈清議、在方正廣場生活、談著三角戀愛。
(They talked in circles, lived in squares, loved in triangles)
儘管關係複雜,這群人到老卻也時常往來。相較之下,吳爾芙一直為躁鬱症所苦,他的丈夫連納德(Leonard)仍不離不棄,擔起照護者的角色。儘管身為公務員的連納德並不如其他成員那般浪漫具戲劇性,卻成了吳爾芙的支柱,兩人並未生育,卻也忠誠地相知相守直到吳爾夫自殺過世。受到妻子影響,連納德後來也成為作家,投身出版業,並成為皇家文學學會的院士。
在《廣場人生》影集結尾,凡妮莎與鄧肯合力為教堂創作一幅耶穌降生畫,此時吳爾芙已經過世,凡妮莎的兒子朱利安(Julian)也因為投入西班牙內戰而犧牲生命。劇中安排女兒安潔利卡來訪,聊到婚姻,凡妮莎說:「我妹老是說我跟鄧肯之間是『左撇子婚姻』(意指與多數右撇子大不相同),我在畫畫時就想,這不就跟聖母瑪麗亞一樣嗎?她跟約瑟,包容彼此,在教堂裡說這種話好像很不敬。」安潔利卡笑稱:「放心,我不會跟主教告密的。」凡妮莎回答:「至少我們也是這樣走過來了。」安潔利卡則回道:
你們所達成的遠遠不止於此,你們倆讓這群人這樣的生活成真。
大眾文化中談婚姻與關係者不知凡幾,可能是種多數人都經歷過,都有話可說的主題。曾聽說一則台北租屋奇遇記,年輕女子去看一間條件不錯但浴室很詭異的小套房,帶著看房的太太嘴裡叨唸大小事,而她只記得掉出脈絡的一句話:「世界上真的是神仙眷侶的夫妻,跟那種真的反目成仇的,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剩下的夫妻就是這樣差不多差不多過一輩子。」因為這話實在岔題太多,反而成了那次訪屋唯一殘存的記憶。年輕女子房子後來沒租成,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想起這段對話,想從周邊的有限經驗中驗證是否為真。對一個既單身又沒有對象的女子,說這話難道是勸人不要太挑剔?
怎麼說,吳爾芙這幫人的婚姻和愛情可絕對不是「差不多差不多過一輩子」的那種。
越是深入了解他們的故事,就會想起「差不多差不多過一輩子」這話,有時覺得,就凡妮莎與維吉尼亞兩姐妹對婚姻和愛情的抉擇而言,兩者的「過一輩子」明顯地截然不同,外人卻也無法妄言孰優孰劣,這更展現了家庭與關係的樣態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有些關係名之為家,名之為愛,可是我們都看過或親身經歷其中的不堪或傷害。對我來說,家庭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最終依然可以給彼此愛與包容的地方,這也是凡妮莎所謂的「走過來」。再回到吳爾芙的遺言,我逐漸開始理解兩人深刻的愛與信任,吳爾芙自殺後,由於她的名氣,有人投書報社,暗暗指責她的懦弱,沒有在大戰來臨時「共體時艱撐下去」,連納德也持續為她辯護,表示她的心智已被疾病消磨殆盡。
在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真摯中,或許從來就沒有人有資格輕易論斷別人的感情,況且,若是我們對於家庭與關係的想像能再更開闊一些,或許「左撇子婚姻」的辛苦會再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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