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獅城中的印度事(上):殖民移工的記憶
4月7日,新加坡副總理尚達曼(Tharman Shanmugaratnam)出訪印度。這20多年來,新加坡與印度間一直有著官方層級的互訪,21世紀初,兩國間的連繫達到高峰,2003年雙邊簽署軍事合作協定,共同維持印度洋安定與打擊恐怖主義。之後,單單2004年,兩邊官員到對方土地的訪問次數就高達11次。
隨著印度崛起,新加坡逐步加強自身與印度的經濟互動,將自己定位成「印度進入東南亞的大門」,直接呼應印度自冷戰結束後展開的「東望政策」(Look East policy)。
時間回推一天,新加坡國會議員潘麗萍在討論預算案時,卻稱聚集在小印度的南亞裔移工為「行走的定時炸彈」,引來網友大罵她簡直就是「星版川普」,4月8日潘麗萍即在臉書上公開為失言道歉。
這兩件隔不到24小時的事件,說明了新加坡與南亞裔社群的潛在矛盾。
基於英國殖民的歷史因素,印度裔(包括南亞裔)公民占了新加坡人口達7.4%(2015年),是三大種族之一。不過縱使印度裔族群可能成為新加坡政府與印度建立互動的資源,但他們卻常消失在新加坡的族群議題之中。為什麼呢?本文要帶讀者回到過去,一起瞭解印度裔人口如何出現在新加坡的舞台。
▎古早時代:為印度賺錢的印度人
雖然印度與東南亞很久之前就存在往來,但真正的密集接觸,則始於1819年新加坡與印度同時落入英國人的殖民統治。
起初,新加坡是由英國東印度公司所管轄,這使的印度和新加坡兩地間人口流動被視為「境內移動」(internal movement),東印度公司並沒有施加太多限制。來到新加坡的,大部分都是討個工作的印度男性,他們抱著賺足了錢便要返回南亞大陸的心態,對於小島民情亦不關心,畢竟新加坡只是他們掙錢的地方。
根據1824年新加坡首次的人口調查結果,印度人口佔了全島的7%。但當時在新加坡的印度社群,並沒有在地方上聚合出著名的意見領袖。在居住上,印度移工也依照使用的語言、來自的地區而彼此分隔,在華人與馬來人社群間的空隙中生存,也就這樣將就著住——反正到底還是要回老家,在新加坡的落腳也就湊合著生活。
1857年,印度本土爆發民族起義運動,反抗行動直到兩年後才被英國鎮壓平定,此後,東印度公司也遭到廢除,改由英國政府直接統轄印度。
然而,這場在印度爆發的民族起義,也連帶影響駐新的英國殖民者們對印度社群的觀感:原本他們覺得印度人沒有威脅,對經濟發展有貢獻又「很好使」,但現在他們則認為新加坡的印度人是個不可被信任的社群;於此同時,華人商業社群也不滿已是大商港的新加坡,在行政上還須隸屬於印度。於是在種種因素下,新加坡在1867年成為直屬英國皇室的「皇家殖民地」。這樣的改制,對新加坡的印度人口產生了一個根本性的改變——從印度到新加坡的移工不再是「境內移動」,而是「境外移動」。
這樣的大轉變,讓印度殖民政府有藉口控制輸往新加坡的印度勞動力,因為「政府有義務要保護移工,否則不知道他們到了境外會被怎樣虐待。」
於是印度政府在1864年祭出法律,將新加坡列為非法的勞動人口輸入地,不再是允許前往的工作目標地。消息一岀,新加坡的商人面臨勞動短缺的困境,紛紛要求海峽殖民地政府,在西南季風結束前註1 終止這項禁令。
不過印度勞工的鬆綁還是得等到1880年代;由於英國殖民勢力在馬來半島的擴張,以及在地橡膠經濟的繁盛,英國人開始再次意識到:他們需要這些印度勞力。
同一時間,印度剛發生大饑荒不久,印度政府亦因此決定在移工輸出上,重新採取開放態度,並得到海峽殖民地政府的配合,同步祭出保護這些移工的政策,不讓他們受到虐待或人口販子拐賣。
但為何海峽殖民地政府會一反先前的漠然,對於引進印度移工如此積極呢?更深層的原因,原來是當局對華人人口成長的抑制企圖。當時的海峽殖民地總督威德(Frederick Weld)這樣說道:
同屬英國殖民地的緬甸和錫蘭也是印度移工的選擇之一,這讓海峽殖民地政府備感「競爭」壓力,因此他們在南印度的方言報紙上刊登廣告,說海峽殖民地和馬來各州是「機會與豐裕之地」。招募的行動特別鎖定了那些講泰米爾語、卡納達語和泰盧固語的達羅毗荼語系的地區(也就是南印度區域),原因之一是位處馬德拉斯(現在的清奈)管區的殖民政府,恰好才將鐵路工程擴展,讓南印度各區的人民更容易到達港口出海。於是,在各地殖民當局的配合與大力招募之下,到了1913年,單年度到達海峽殖民地的印度移工就高達11萬人之多。
不過對雇主來說,好景不常,「契約勞工」的制度很快地被質疑其本質等同於「半奴隸制」,在運送移工到新加坡等地的過程中,這些印度移工也常受到不人道的待遇。在印度的自由派英國人以及印度民族主義者,對契約勞工制度更是大肆抨擊,甚至在印度國家議會上大罵這種移工制度「根本是在羞辱印度人」。於是很快的,在種種政治壓力下,兩地的勞動輸出契約再次於1915年宣告無效。
▎北印度與南印度
南印度的達羅毗荼人是新加坡的移入大宗,也是印度種姓制度下的底層——首陀羅,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一群人。在殖民政府官方的學術文獻中,英國人也採取了這樣的觀點,他們認為達羅毗荼人(包含泰米爾人)的「智力有限,文化上也很缺乏,因此是羸弱的存在」。
不過同樣是英國人,身為主教的語言學家考德威爾(Robert Caldwell)卻不這樣想。他認為泰米爾語言是獨立的語言,因而創造了「達羅毗荼」(Dravidian)一詞,來指涉南印度的語言家族。當時的主流觀點多將南印度人視為是在雅利安人來之前的野蠻人,但考德威爾卻罕見地挑戰了這樣的偏見。他說:達羅毗荼文化嚮往平等主義,而非階級森嚴的種姓制度。
到了20世紀,過去這些殖民官方以及北印度菁英對泰米爾人的負面書寫,開始讓在新加坡逐漸生根的泰米爾菁英很不是滋味,並意識到泰米爾的文化必須更被凸顯。
1923年,受到印度民族主義運動的影響,新加坡成立了「印度人協會」(the Indian Association),旨在代表海峽殖民地的所有印度人,無關信仰、語言與來源地,加入協會的大部分是受英語教育的印度裔菁英。印度人協會提倡「泛印度身分」(pan-Indian identity),希望能夠反映會員的多樣性,而不是特定單一的族群。同時,他們也開始關注新加坡的其他種族「怎麼看待印度人」,希望提升印度人的整體形象,並還發行刊物,定期刊登海外印度人的投書,包括馬來亞印度人和非洲印度人在內,企圖塑造一個跨地域的「印度認同」。
不過這樣的泛印度認同行動久了之後,卻受到泰米爾菁英的質疑。他們認為,真正要做的應該是去與基層的泰米爾人密切互動,因此他們開始展開草根行動,除去原先那種上對下的政令宣導,並希望能藉此降低對其他印度菁英的依賴,以建立屬於「泰米爾人」的草根認同。
這些行動曾經激起印裔社群內的激烈辯論,擦出的火花亦讓「泰米爾主體性」成為可能;不過,一切的努力,卻都在太平洋戰爭爆發、1942年日軍占領新加坡後,被迫中止(接下篇...)。
▎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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