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的希望被政爭犧牲？南韓總統尹錫悅否決《梨泰院特別法》

2024/01/31 楊虔豪

南韓梨泰院慘案，2022年10月29日發生至今，屆滿1年3個月。罹難者家屬不斷呼籲要求制定特別法，以徹底釐清真相並究責；在野陣營掌握過半席次的國會，於1月9日通過法案，尹錫悅總統卻於1月30日予以否決，激起遺族憤怒。4月10日的國會選舉將至，在野陣營計畫於新一期國會重推立法，前提是得獲得更多席次，才不會被總統再次否決......。

「今天對我們罹難者家屬，是非常慘澹沉痛的日子。過去一年來，我們一直哀求，拜託他們釐清，為何孩子不得不離開我們的原因。我們發出聲音哀喊，但此時此刻，政府、執政黨，還有尹錫悅總統，對159名犧牲者與家族，都不理不睬。我們現在有著無法忍受下去的憤怒，也覺悟到，不能再盼望下去了。」

1月30日上午，罹難者家屬協議會代表李正民，在許多犧牲者父母陪同下，於首爾市廳廣場上的共同焚香所前舉行的記者會上說道。

梨泰院萬聖節慘案發生至今，已滿1年3個月。由於被指責失職又被揭發有滅證嫌疑的警方，自行對案情展開調查，獨立與公正性引發質疑，因此遺族們此間不斷要求制定《梨泰院特別法》（全名為「10‧29梨泰院慘案被害者權利保障與真相釐清及防止重演特別法」），以確保事發過程與責任能被明確釐清、不受干預。

罹難者家屬協議會代表李正民（圖中央持麥克風者），在許多犧牲者父母陪同下，於首爾市... — 罹難者家屬協議會代表李正民（圖中央持麥克風者），在許多犧牲者父母陪同下，於首爾市廳廣場上的共同焚香所前舉行的記者會。圖／歐新社

事實上，慘案發生後，南韓國家人權委員會曾發表聲明，認定《梨泰院特別法》有制定必要性，指出應當有對慘案的真相釐清與受害者的權益保障，擬定相關對策。

《特別法》內容中明訂，由罹難者家屬團體推薦3人、執政黨與在野黨各推薦4人，共11人組成具搜查權的「特別調查委員會」，除了能舉行聽證會，並向涉案機關與人事要求調閱各種資料，若當事人拒絕，還能聲請拘票與展開扣押搜索，並要求監察院對相關公務員實施監察。

原本最大在野黨——進步派的共同民主黨（簡稱民主黨）主張，應賦予委員會「特別檢察」（近似特偵組）職權，卻引發執政黨——保守派的國民力量反對。為求《特別法》能早日上路，民主黨最後同意刪除特別檢察相關內容，同時為避免引發政治操作的批評，決定讓委員會從國會選舉結束後運作，展開為期1年3個月的調查。

儘管民主黨同意讓步，國民力量仍批評委員會的組成「過於偏頗」，將成為特定勢力操弄政治的工具，因而表達反對。國民力量主張，《特別法》的內容，應著重於對罹難者家屬與傷者的實際支援與賠償。

在兩大陣營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南韓國會於1月9日，針對《特別法》展開表決，而罹難者家屬，也前往議場旁聽。

法案表決前，警察出身的國民力量國會議員李晩熙，於議場發表反對意見道：

「梨泰院慘案，警方和檢方都已經調查了…而和世越號慘案不同的是，梨泰院慘案沒有事實被隱瞞，也沒有事實能再被隱瞞。真相都已明明白白顯露出來，要負責的人也會負責。」

他接著表示：「對現在（於法院）審理中的案件，透過賦予過度特別調查委員會過度的權限，來再次調查，反而會讓人憂慮，這將讓司法正義的實現被延宕，導致國內輿論分裂，引發社會混亂。國家行政力量與國民稅金，也會被浪費在不適切之處…」

2024年1月30日，梨泰院慘案的遺族家屬，抗議尹錫悅否決法案，牌子上寫著：「我... — 2024年1月30日，梨泰院慘案的遺族家屬，抗議尹錫悅否決法案，牌子上寫著：「我們拒絕（總統）的否決權！」圖／路透社

執政黨向來主張，委員會若啟動上路，光是常任與非常任委員、各項職員與專門諮詢委員等，都得配置人事費用；要撰寫與刊印報告，也會需要許多行政作業金費，相加起來，得花上約97億韓元（約新台幣2.4億元）的鉅額費用，能得到的成果卻有限，並不符合成本效益。

就在李議員發言同時，一位家屬按耐不住情緒，在旁聽席上哭著大喊：

「您說都已經搜查了，但就是沒好好搜查，不是嗎？您還可以說出『都已經搜查了』這種話嗎？議員先生，不是這樣吧？我們不是都已經讓步很多了嗎？」還有幾名遺族也分別喊道：「良心都丟掉了，您的良心都死了！」、「別再說了！」

最後，國民力量除了1名國會議員留在議場，其餘全數退場，只剩在野的共同民主黨與正義黨議員。最後出席的177名議員，全數投下贊成票而通過。

國民力量議員則在場外抗議，院內代表（國會黨團總召）尹在玉批判道：「民主黨單獨通過能用災難來掀起政爭、並滋長社會矛盾的特別法，這代表大韓民國選擇的不是安全，而是政爭與矛盾！」

就在1月30日，南韓政府公開表示，將對《特別法》行使否決權。南韓法律規定，法案於國會表決通過後，得於15天內由總統頒布，但若總統覺得窒礙難行時，可行使名為「再議要求」的否決權，重新退回國會表決。但這時，通過的標準就不是過半數議員同意，而是過半數議員出席下，要有2/3投下贊成票才行。

事實上，去年至今，面對以在國會持掌過半以上優勢席次的在野陣營，所通過的法案，尹總統已行使了5次「再議要求」，已否決掉8條通過的法案。

2023年至今，面對以在國會持掌過半以上優勢席次的在野陣營，所通過的法案，尹總統... — 2023年至今，面對以在國會持掌過半以上優勢席次的在野陣營，所通過的法案，尹總統已行使了5次「再議要求」，已否決掉8條通過的法案。圖為尹錫悅2023年11月參訪英國白金漢宮，觀賞英國皇室的收藏品。圖／美聯社

南韓國務總理韓悳洙於1月30日的國務會議上，提出了與執政黨議員相似的說明。他表示：「《特別法》本身不具名分與實益，我們擔憂這只會消耗國家行政能力與財源，深化國民的分裂與不信任。因慘案而產生的傷痛，不該成為政爭或將有『違憲』疑慮的內容，予以正當化的手段。」

韓總理接著說道：「若能制定出能治癒遺族、被害者與我們社會的傷口，並防止憾事重演的《特別法》，政府會積極接納。我們要求朝野針對《特別法》中有問題的條文，再次展開充分討論。」

而國務會議後不過幾小時，尹總統就正式簽字，否決掉《梨泰院特別法》。南韓在1987年民主化後，1988年到1992年執政的盧泰愚總統，共否決過7條法案，但尹總統這回否決掉《梨泰院特別法》，已經是第9條，創下歷代南韓總統否決法案次數的最高紀錄。

目前南韓政府規劃，對罹難者家屬、傷者與當時參與救援而受影響的人士，擴大包括看診、醫療費用的給付，並提供心理與就業輔導，甚至商議給予這些人在職場上，能享有更多休假時間。而這段期間，罹難者家屬不斷呼籲，應為慘案設立一個永久的哀悼場所設施，政府也允諾將與罹難者家屬團體與地方政府，一同協議推動。

但令家屬不滿的是，政府端出的支援方案，都與《特別法》本質無關。由於警方本身事涉其中，加上尹總統又出身檢調，可能對檢方施加各種影響力，而使檢警的搜查受到限制，所以才要藉《特別法》賦予搜查權限，確保慘案能獨立被調查，釐清包括警方為何當時不處理報案、警力是否不足到真的無法事先維持秩序，還有慘案當時的應變，是否有刻意怠惰等問題。

去年2023年起，罹難者家屬們開始走上街頭抗爭，在夏天豔陽與冬天藍雪的路上，以「三步一拜」的方式長途行進，甚至剃髮抗議，希望喚起民意重視梨泰院慘案的真相調查進度，好不容易見到《特別法》在國會通過，如今尹總統卻予以否決，讓他們再度陷入絕望。罹難者家屬協議會代表李正民指責道：

「總統與執政黨主張，委員會的組成不公正，所以總統是想恣意任命自己人，擔任委員長嗎？要調查政府問題的委員會長，要任命政府的人馬才公正嗎？除非尹總統害怕自己成為調查的對象，畏懼真相被釐清，否則怎麼會如此厚臉皮呢？」

罹難者家屬的「剃髮抗議」，希望喚起民意重視梨泰院慘案的真相調查進度。圖／梨泰院... — 罹難者家屬的「剃髮抗議」，希望喚起民意重視梨泰院慘案的真相調查進度。圖／梨泰院家屬協議會FB

他接著表示：「從慘案發生初期開始，執政黨高層人士，就責罵罹難者家屬『只關心補償』，政府也是同一副德性。家屬們何時要求財政支援或賠償？我們要的只是釐清真相，但面對家屬的要求，政府卻以最侮辱的方式，予以抹煞。」

家屬們也指責，政府高層表面上聲稱，會積極對受慘案影響者提供支援，但包括尹總統、韓總理與執政黨高層在內，都未曾與罹難者家屬安排會面，甚至連週年活動皆未參與，面對《特別法》制定，也從沒當面討論或說服，卻只在螢光幕上公開表示「法案會成為政爭工具」、「浪費稅金」，讓他們完全感受不到政府想解決問題的誠意。

對此，民主黨黨魁李在明透過臉書表示：「應該對國民生命與安全負責的這個政權，三番兩次挑弄罹難者家屬的傷口，現在還拒絕釐清真相。尹錫悅總統簽署拒絕《梨泰院特別法》，就是正式宣布，大韓民國是個不負責任的國家、是個得各自圖生的社會。」李在明還警告，徹底抗拒民心，還想從失去孩子的父母身上取勝的政權「不會長久」。

由於尹總統否決《特別法》後，若要退回國會重新表決，過半數議員出席、2/3投下贊成票的門檻過高，目前進步派的民主黨，雖然在300席國會中，擁有過半的164席，連同其他同陣營的小黨與無黨籍國會議員相加，頂多也只有170-180席，幾乎難以強推成功。若表決失敗，就等同宣告《特別法》胎死腹中，這也讓在野陣營相當煩惱。

若接下來，朝野兩大陣營與罹難者家屬，仍無法就《特別法》的內容更動，達成任何妥協與共識，就得等到4月10日國會重新選舉，由新國會重新上呈表決，前提是，在野黨得拿下比現在過半更多的2/3優勢席次，才能抵擋尹總統再度實行法案否決權。

但此番目標，若要達成，存在極高難度，就連在野的進步陣營，也不敢抱持自信。罹難者家屬對獨立與公正調查的盼望，現在正處於不安與焦慮的交叉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