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俄媒我有罪?獨立媒體「雨電視」遭拉脫維亞撤照
戰爭發生時,新聞人若反過來站在戰爭發動者的立場省思,檢視那些被迫上戰場的士兵們的處境,這在戰爭的道德層次上,是否該被質疑,甚至要被懲處?在這類爭議新聞中,媒體是否真能客觀中立,不帶立場?
在今年春天被迫流亡的俄羅斯獨立媒體工作者便因前述問題,在凜冬到來之際,遭冰寒凍擊。
2010 年成立的雨電視(Dozhd TV)是俄羅斯境內唯一一家獨立電視台,在經歷普丁政權的審查、威脅與鎮壓下,仍勉力生存,直至今年因俄羅斯向烏克蘭開戰,當局於 3 月發布全新刑法——所有俄羅斯人只要發布「與俄國國防部不一致的『特殊軍事行動』資訊」,最高可判處15年有期徒刑——令這些獨立記者逃離自己的國家。但雨電視也於 6 月在拉脫維亞取得廣播電視執照,異地而起,並持續以Youtube 為媒介,為俄羅斯閱聽眾報導真相,反擊克里姆林宮的政治宣傳謊言。
拉脫維亞在俄烏戰爭後儼然成為自由派與俄羅斯獨立媒體的寄居地,然不過半年時間,雨電視就面臨關台的挫折——拉脫維亞國家電子媒體委員會(NEPLP)於 12 月 6 日宣布:出於對國家安全和公共秩序威脅的考量,決定吊銷雨電視的廣播電視許可證。主席 Ivars Abolins 對外表示,在評估其違規行為的整體情況後,NEPLP 確認雨電視的領導層既不了解也未意識到其違規行為的重要性與嚴重性,因此「無法允許雨電視在拉脫維亞領土上營運。」
該決定於 12 月 8 日晚上生效,雨電視台在這之後即無法在拉脫維亞播出——除了電視頻道外,NEPLP 甚至要求 Youtube 對雨電視進行地區性封鎖,意指拉脫維亞境內的觀眾將無法看到該頻道內容。
曾受莫斯科侵略,成為蘇聯一部分的拉脫維亞,在獨立後因依傍在俄羅斯旁邊,生存權不斷受到好鬥的大國挑戰,而這個國家又因擁有大量俄語民族,時常受到克林姆林宮的政治輿論與假消息操縱。因此,對拉脫維亞當局而言,他們允許俄羅斯媒體在該國重建已很大方,亦是展現自由民主開放的態度,雨電視台卻「軟土深掘」、踩進雷區。
雨電視的「冒犯」包含:該頻道是以俄羅斯語放送,且未附上國家語言(拉脫維亞語)的音軌;此外,其於節目中所使用的地圖中,將克里米亞視為俄羅斯領土的一部分,而提到俄羅斯軍隊時,則以「我們的軍隊」指稱。後兩者已被當地的媒體監管機關處以 1 萬歐元(約新台幣 32 萬)的罰鍰。
雨電視台不斷誤觸地雷,但讓拉脫維亞「爆炸」、決定調查的引火線,則是 12 月 1 日播出的晚間節目「此時此地」(Here and Now),主持人 Aleksey Korostelev 在節目中向觀眾提出呼籲如下:
拉脫維亞國家安全局(VDD)旋即於隔日發表聲明,懷疑雨電視向俄羅斯佔領軍提供援助,並依據國際法與刑法提出警告。國安局甚至進一步向政府高層提出針對俄羅斯獨立媒體所作的風險警告,像是「情報風險」:不能排除長期在侵略國活動的媒體或記者與俄羅斯國安情報部門有所聯繫,而俄羅斯國安情報部門也會對拉脫維亞移民運營的媒體產生興趣;另外還有「訊息空間安全風險」,這個風險即是俄羅斯多年以來就其國家利益所進行的針對性、系統性的輿論操作,因此,這些獨立媒體可能存在針對拉脫維亞在內的西方國家的錯誤敘事。
國安局的「激烈反應」不是唯一,烏克蘭與拉脫維亞的媒體評論者也紛紛跳出來指責雨電視,當時即有撤銷該台許可證的風聲傳出。主持人 Aleksey Korostelev 立即被雨電視開除——他接受了這個決定,並為自己的評論道歉,但也主張自己的話被斷章取義了。最終,NEPLP 於 12 月 6 日宣布吊銷雨電視的廣播電視許可證,並於12 月 8 日晚生效。
雨電視在Youtube上擁有 371 萬訂戶,每個月約有 18 萬到 2,200 萬人觀看,其中有八成來自俄羅斯境內。此外,雨電視還在其他五個俄語人口數眾多的國家設有有線電視頻道,而觀眾最有共鳴的話題是普丁在 9 月決定徵用 30 萬名俄羅斯士兵,來彌補他在烏克蘭戰爭上的損失——過往受國營電視台播放內容影響,人們對這場戰爭若非視而不見,就是輕描淡寫,但徵兵這個決策逼使數百萬俄羅斯民眾必須直面戰爭的現實,他們認清了國營電視台的謊言與沈默,於是轉而收看向雨電視,以了解前線發生什麼事,而他們又會面對什麼。自 9 月起,雨電視的觀眾增長了五倍。
曾以雨電視經歷為題製作紀錄片《來幹電視台》的共同創辦人 Vera Krichevskaya 表示,透過這類報導,雨電視可以在原有的自由派支持者基礎上,招喚到不關心政治的一般俄羅斯人。該頻道集中精力報導違規徵兵案件與被徵招士兵的不人道生活條件。而這些報導這些媒體工作者覺得可以為了「終止戰爭」這個目標做出貢獻。
Vera Krichevskaya 也忍不住在社群網站上提出抨擊:雨電視遭到拉脫維亞政府撤照,無疑是今年 2 月 24 日普丁發動戰爭以來,其所獲得的首次重大勝利。而這正是拉脫維亞所促成的。
紐約時報記者 Anatoly Kurmanaev 則在報導中指出:此爭議暴露了俄羅斯政治流亡者如何嘗試在他們國家引發的衝突中找到自己的角色。而對拉脫維亞這類曾被俄羅斯控制、仍帶著蘇聯統治痛苦的國家而言,在這場戰爭中對烏克蘭的支持部分源於對俄羅斯侵略的恐懼,以及對該國境內俄羅斯民族的懷疑,雨電視的「犯規」,其實是在這種背景下被放大了。
「烏克蘭人無疑是這場戰爭的主要受害者,但俄羅斯人的苦難也很重要。」已被雨電視開除的 Aleksey Korostelev 認為自己的呼籲僅是要收集當局的不當行為,且透過這些個案來幫助被徵招入伍的俄羅斯青年,他並未替他們徵用物資,「如果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死亡,他們也是受害者。」
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Aleksey Korostelev 承認這個立場在戰爭上的模糊性:
Aleksey Korostelev 遭解職,不僅無法替這個危機止血,還有三名雨電視記者為了聲援他而離職。雨電視損失慘重。但這些記者認為,將所有俄羅斯公民描繪成侵略者,只會使反對普丁政權的自由派更被邊緣化,從而鞏固普丁統治的強度。
不過,在長期反俄的波羅的海國家的認知裡,其境內的俄羅斯民族主要是支持克里姆林宮的主張的,且自戰爭以來,因為俄羅斯流亡者增多,「俄羅斯的聲音」更為響亮,隊伍更形壯大,對他們的威脅益升。反之,對俄羅斯人的恐懼與污名亦烈。儘管拉脫維亞境內的俄羅斯記者屢屢提醒:對任何民族團體的污名化,都違背了歐盟的基本價值觀,並考驗歐盟支持俄羅斯人逃離政治迫害的承諾。但,反俄羅斯的國家與俄羅斯人之間的嫌隙與鴻溝始終頑強存在。
雨電視是一個很好的攻擊目標,因為他們在俄羅斯境內擁有眾多的觀眾,觀眾看這個頻道是為了避開國營電視台的洗腦,但雨電視在俄羅斯受歡迎便表示要在「完全反對俄烏戰爭」和「吸引普通俄羅斯觀眾」之間,走一條困難且如容易失去平衡的繩索。
「雨電視台在拉脫維亞的情況,反映當今自由派俄羅斯移民的艱難處境:既無法找到歐洲及烏克蘭的共同感知,但又不會對俄羅斯觀眾產生疏離的正確訊息。這可能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俄羅斯政治學家 Maria Sonegovayay 在臉書上寫道:
包含 Maria Sonegovayay 在內,雨電視遭撤照的事件,於俄羅斯與波羅的海地區社群網站「炎上」,有些拉脫維亞民眾認為在別人的國家違規,本來就要受到懲罰,但也有拉脫維亞新聞工作者感到不安,認為祭出這個處罰破壞了他們一直努力的民主價值,烏克蘭人則感到興奮,因為雨電視的態度一直是帝國主義的表現——例如他們不反對併吞克里米亞。
而俄羅斯知識份子則對拉脫維亞竟然對媒體控制的程度高於俄羅斯感到驚訝——儘管普丁厭惡雨電視,但也不會封鎖他們網路播放的渠道,拉脫維亞卻向 Youtube 提出封鎖請求。俄羅斯媒體工作者很是憂心,這代表他們處於一個脆弱的境地,其生存必須依靠接待他們的國家的善意,而他們也有自我審查的擔心。
克里姆林宮則對於雨電視這個「外國代理人」在拉脫維亞遭到撤照興奮不已,「這是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中取得的巨大宣傳勝利,他極大程度破壞了西方反擊俄羅斯敘事的企圖。」
克里姆林宮發言人 Dmitry Peskov 忍不住嘲諷:「人們總是認為他們在其他地方比在自己家過得更好更自由,這(雨電視)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顯示這些幻想都是錯誤的。」
一個致力於反擊俄羅斯政治宣傳的媒體在受訪時表示,雨電視是一種「資產」,他們大部分報導都是批判普丁政權和他所發動的戰爭,他們有大批追隨者,「推開他們意味著推開你迫切要說服的群眾,那些你要他們知道普丁在烏克蘭所做的事是犯罪的觀眾,破壞雨電視運營就是毀掉你自己。」
無國界記者組織(RSF)也提出聲明,認為該媒體被指控的問題可受公評,但拉脫維亞此舉無異是對新聞自由的嚴重打擊。
NEPLP 主席 Ivars Abolins 在 12 月 6 日當天於推特發佈撤照消息後,立刻被轉傳,然也遭到批評。許多網友挖出他過往肯定普丁並批評烏克蘭的言論,認為他意識形態有問題,Abolins 承認自己過去說過這些言論,並表示道歉,但如今他不再持有這樣的觀點,也不代表他現在的立場。
然而,還有個「抹黑」的消息也同時在媒體與社群網站盛傳:撤照應該舉辦聽證會,然雨電視撤照案之所以未舉辦公聽會的原因,是該團隊沒有準備拉脫維亞語翻譯,聽證會因而取消。拉脫維亞當局藉此傳遞雨電視台的「俄羅斯中心主義」與狂妄的形象,但這個說法立刻也在社群網站中被打臉:創辦人並未收到聽證會的邀請,根本沒有召開聽證會。
雨電視成立 12 年來波折連連,此刻更是危急存亡之時,幾乎破產、無家可回且罹患癌症的創辦人 Natasha Sindeyva 又遇到了個坎,但她只能繼續下去。此外,在撤照已成事實後,她仍透過社群軟體的直播,表示解雇 Aleksey Korostelev 是在那種情況下所做的「最糟糕的事」,並哭著懇求他與另外三名辭職的記者能夠歸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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