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查核組織VoxCheck：拆解俄國謊言的反擊戰術
陳慧敏、何蕙安／報導
主編：陳偉婷
約訪《VoxCheck》總編輯斯里普琴科（Svitlana Slipchenko）的這段時間，向來回應迅速、動作明快的她，一度失聯多天。再接上線時，她語氣滿懷歉意。
「這段時間很艱困，基輔不時響起空襲警報，聽到警報，我得馬上收拾細軟離家去避難，這段路並不近，走在路上總是在擔心。」在視訊電話中，斯里普琴科緊鎖著眉頭說。她的背景是基輔的藍天。
在烽火中，斯里普琴科帶領《VoxCheck》10人團隊，展開抗俄之戰；她們不只站在反擊侵略國資訊戰的火線上，也在全球查核組織協作計劃「烏克蘭事實#UkraineFacts」的資訊前線，即時給予各國查核組織奧援。
在真實的戰爭威脅下，斯里普琴科找了一個安全的空間，剖析俄國不實訊息攻勢，向世界分享烏克蘭查核團隊的反擊。
▌顛沛流離的共同體
《VoxCheck》是非政府組織《Vox Ukriane》旗下的查核部門。成立於2014年的〈Vox Ukriane〉，致力監督烏國的經濟與社會改革，發布經改指標、論述和文章，並在2016年跨入事實查核領域。《VoxCheck》在2018年3月獲得國際事實查核聯盟（IFCN）認證，並在2020年成為臉書第三方事實查證機制夥伴。
除了《VoxCheck》，烏克蘭還有《Stop Fake》和《Detector Media》等查核組織。「戰爭前，我們查核的主題五花八門，你想得到都有」，她細數如政治人物言行、健康政策、金融財政、關注貪腐弊案和疫情假訊息等。斯里普琴科說，
「戰爭開打後，查核的主題幾乎全都跟戰事有關。」
戰火打破日常，讓一切異常艱難。在俄軍威脅進逼下，部分《VoxCheck》查核團隊離開基輔，隨家人前往西部避難，無奈現在西烏克蘭也遭受攻擊。
斯里普琴科説，團隊從疫情爆發起就居家工作，她們不擔心四散；但戰亂流離，最先要安頓的是彼此的心情。
亂世浮生，《VoxCheck》團隊不再是任務導向組織，制式會議在戰事後轉為非正式電話溝通，討論公事外，團隊更關心彼此與親友是否無恙，相互扶持。她說：「我們想著要反擊俄國假訊息，守住資訊防線，讓民眾在緊要關頭得到攸關性命的真實訊息，守護每位烏克蘭民眾的性命。」她和同事鎮守崗位，個人與家國的命運相繫。
心理武裝起來，斯里普琴科與同事們調整工作節奏，改變工作流程，以應付戰爭中龐大的傳言訊息量。在戰爭時期，《VoxCheck》團隊沒有週末和週間之別，他們沒辦法停止工作；誰累了，就暫時休息一下，其他人繼續頂著上班。
▌拆解「俄」意蔓延的不實訊息
俄國不實訊息早已在烏克蘭社會滋長多年。親俄的政治人物、媒體和網紅，形成了一支俄國宣傳隊。《VoxCheck》在2021年8月啟動專案計畫，研究和拆解這群人如何操作親俄宣傳戰，這項經驗讓她們得以在今天的戰爭中發揮最大戰力。
為對付攻勢猛烈的俄方不實訊息，《VoxCheck》團隊火力全開，全天候監控俄國媒體、親俄Telegram頻道等社群；烏克蘭讀者也踴躍協助收集不實訊息。
「在戰爭後，我們必須做出很多改變... 我們不再著力查國內的政治人物，而是查證普丁的言行，查證親俄記者、政客和網紅的說法，因為他們說謊。」她說。
但過程中，查核記者恐成俄軍眼中釘。斯里普琴科透露，有查核記者擔心深陷俄軍佔領區的家人會被報復，《VoxCheck》改為匿名發布查核報告，讓記者沒有後顧之憂。
俄國宣傳戰和假訊息攻擊不是從發動戰爭才開始，斯里普琴科解釋，俄國假訊息早已落地生根在烏克蘭多年，戰爭爆發後，這些惡意傳言加工加料，論述更為繁複細膩。
例如戰爭前「外部勢力控制烏克蘭」的說法，現轉化為「歐盟、北約利用烏克蘭來對付俄國」、「波蘭侵占烏克蘭利沃夫」，企圖動搖民眾對外交的信心；而俄羅斯戰前宣傳「烏克蘭是充滿失敗的國家」，戰亂時期更演變為「烏克蘭將在波蘭和俄國之間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的亡國論。
為了合理化侵略行為，俄媒和不實訊息在開戰前描繪烏克蘭軍隊殺害烏東平民；戰事爆發後，更有大量傳言抹黑烏克蘭亞速營殺害平民、炸毀建物，並把民眾當人肉盾牌。
同時，俄國假訊息也把烏克蘭軍隊、總統和民眾抹黑為「納粹」，指稱講俄語的民眾在烏克蘭處處受歧視、或是禁止說俄語，而俄國出兵正是從「納粹」手中救出受苦民眾。
「用我自己的例子就能拆穿謠言。」斯里普琴科雖然也會說烏克蘭語，但她和家人溝通的時候都用俄文，
▌只做「查核」遠遠不夠
俄國施暴攻擊平民的同時，更惡意竄改真實。俄國轟炸馬立波婦幼醫院、摧毀馬立波劇院、屠殺布查居民等，卻也同時運用官媒、社群傳言等，誣指烏方擺拍。
值得關注的是，俄國國防部將新冠疫情時期傳播的「新冠病毒是洩漏自美國在烏資助的生化實驗室」，進化為「烏克蘭使用違法化學武器、研發生化武器、發展核武」等捏造虛構的訊息。
「俄羅斯過去宣稱烏克蘭又弱又窮，沒有西方協助活不下去；但現在又把我們說成是『開發強國』，可以發展生化武器與核武。」斯里普琴科苦笑，點出當中的矛盾。
斯里普琴科觀察，開戰進入第三個月，俄國的資訊戰已是節節敗退，親俄電視台和數位媒體在烏克蘭不能落地，親俄政治團體難以立足，「最大的成果是烏克蘭民眾不再相信俄國的謊言」。
但只拆解謊言不夠，站上火線後，她和團隊感覺到「戰況太慘了，民眾心情都很糟，只做查核遠遠不夠」，《VoxCheck》開始彙整振奮人心的「戰報」，推出Podcast節目「勝利」（Victories），向民眾發出激勵人心的正面事實。
這份戰報，包括擊退俄軍、擄獲俄國士兵、接收武器、獲得的國際軍事和經濟援助、外交成果等資訊——但這並非烏克蘭官方文宣，而是《VoxCheck》盡力查證後的訊息。
斯里普琴科說：「當然，我們是記者，即使在戰爭期間，同樣需要查證和監督軍隊、政府所發布的資訊。我們運用當地民眾、專家等各路消息，交叉驗證後，發布為較具可信度的戰報。」
事實對烏克蘭民眾至關緊要，「政治人物不盡然全對，不見得每個決策都睿智，當他們做錯決策，都可能危害到軍隊安全、經濟利益、傷害改革；只要做錯了，我們都應該要批評，監督政治人物做對決策。」斯里普琴科堅信。
▌來自烽火的反擊與真誠分享
不是只有被動防守，斯里普琴科想要「打贏」這場資訊戰。她思考的是怎麼以「真實」來打贏這場「假訊息」之戰。儘管要挖掘到真實和守護真實，是如此費力。
她想到的第一個策略，是給讀者抗衡說法，也就是「反擊論述」（Counter narrative）。比如，面對攻擊烏克蘭難民「破壞收容國社會經濟」的惡意訊息，查核報告光是指出「難民不會破壞當地經濟」仍不夠。
為了提供「反擊論述」，〈VoxCheck〉進一步提出「難民落腳當地貢獻專長、創業和繳交稅金，能促進當地經濟」的事實或實例，或是「難民展現烏克蘭人堅強一面，勇敢揮別自己的悲慘遭遇」等不同角度的正面訊息，對內提振士氣，對外吸引國際讀者，為烏克蘭爭取到奧援。
第二個策略是持續吸引國際關注。斯里普琴科説，當人們對戰爭新聞無感，就不會支持自己的政府去奧援烏克蘭。因此，烏克蘭得傾全力吸引國際社會目光，讓各界看到在烏克蘭發生的實際情況，提醒「烏克蘭不只是幫自己打仗，也幫全歐盟抵擋俄國可能的攻擊」。
第三個策略是嘗試「以事實接觸俄國人民」，讓俄國人理解當局濫用納稅錢來殺人，期許俄國人挺身反戰。在這個非常時刻，面對俄國資訊戰的攻勢，烏克蘭也必須以齊人之道、還以齊人之身，呼籲烏克蘭網民在俄羅斯文章下留下關於這場殘酷戰事的真實評論，協力攔堵俄國的錯誤資訊流傳，讓民眾也有「武器」參與這場攸關家園存亡的資訊戰。
有趣的是，烏克蘭查核組織也逐漸從俄國發送的傳言萃取有用情報，她舉例說，當俄國宣傳「烏軍將用飛彈轟炸某一區」，可解讀為俄軍近期轟炸點，是民眾可用來趨吉避凶的重要情報。
查核中心約訪斯里普琴科時，心情很忐忑，因為完全理解烏克蘭查核組織在這人力單薄、緊張高壓的反擊時刻很難再分身。斯里普琴科只是簡單地說，她確實忙到沒日沒夜，但仍一口答應邀約。她甚至主動要求延長簡報時間，讓她們對抗俄國假訊息的工作、讓烏克蘭的故事可以被世界完整看到。
原先規劃斯里普琴科可以抽出30分鐘的時間，但她準備了一個小時的簡報。
這一個小時，儘管面對家國深陷危機，她仍充分展現事實查核記者本色，在報告時沒有高張憤怒、也沒有聳動語氣，不慍不火，一一介紹她的團隊如何展開反擊，剖析俄國假訊息，以及她如何思考贏的策略。
「希望我們對俄國資訊戰的反擊經驗，能對台灣、亞洲有幫助。」在訪談尾聲，她真心誠意地説。在烽火中，斯里普琴科花了這麼多心力和時間，將她的故事，傳送給遠方的台灣民眾。
【烏俄戰爭必修的三堂課】戰地的反擊戰- 烏克蘭查核組織 VoxCheck
- 日期＆時間 ：6月8日 下午2-4點 (GMT+8)
- 講者：Svitlana Slipchenko (烏克蘭查核組織VoxCheck總編輯)
- 活動說明：https://tfc-taiwan.org.tw/articles/7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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