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勢造惡人?全斗煥如何憑「朴正熙之死」篡奪南韓
2021年11月23日,韓國前總統全斗煥去世消息傳出後,國際媒體莫不以「獨裁者」或「屠夫」為標大幅報導,讓他以不帶光彩、毫無名譽的樣態從這個世界離開。
這不免讓人想到,42年前,身兼保安司令部司令官的他,如何以合同搜查部部長的身份,穿著筆挺軍服,在鎂光燈的照射下,意氣風發的在世人眼前出場:
全斗煥步上政治與歷史的舞台,可以說是這聲槍響造成的——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遭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槍殺身亡當晚,陸軍參謀總長鄭昇和將當時的保安司令官全斗煥叫到陸軍總部,任命他為「合同搜查本部長」,授與他調查此案的權力。對金載圭刑求偵訊數日後,他直面媒體,發表朴正熙遇刺事件的調查報告。
朴正熙與全斗煥真正的連結,或許可說是從這一刻開始。
坊間有個說法,稱全斗煥宛如朴正熙的義子。或許因為全斗煥是陸軍官校正規生,又或者在朴正熙發動政變隔天,帶隊迎接,也可能是自認是替總統監控軍隊的忠臣,朴正熙對於全斗煥十分信賴。但即使全斗煥是軍中要人,總是得在獨裁者巨大身影背後彎腰。因此,當獨裁者死了,而他也得到走上舞台的機會時,不免要好好演出——他在電視直播中,表情冷靜語氣平靜的陳述案件,在國民中留下深刻印象。
韓國人對於朴正熙之死,有不同意見與感受,有人視朴正熙為君父,哀慟難當,有人則相當欣喜,認為社會苦悶壓抑太久,春天即將來臨。當時的韓國人恐怕不會想到,一個獨裁者死亡之際,竟是另一個獨裁者誕生之時,鏡頭前這位宣布朴正熙遇刺調查報告的軍事將領會在一個月後發動政變,以更暴力的方式維護政權,以更自私的作法中飽私囊。
1980年代的人們到底如何看待全斗煥出場?我並不清楚,不過,民主化之後的韓國,凡提及全斗煥的創作文本、影劇作品,甚至是非虛構書寫,都會將他描述為狡猾之人。
例如在MBC製作的《第五共和國》中,李德華飾演的全斗煥即是野心勃勃充滿算計,而即便在朴正熙遇刺為背景的《南山的部長們》中,全斗煥這個角色出場影薄,導演仍在電影最後、嫌犯被定罪的字幕打上時,給了這個角色一個很具存在感的演出——他潛入總統辦公室,打開保險櫃,取走瑞士銀行交易證明,再取走了大量金塊。而後回望,表情似是陰沈狡猾。
2021年的今天,人們對於全斗煥的評價皆負面。與其相比,朴正熙仍有人景仰稱功,但這位後繼的獨裁者則惡名昭彰。
或許是見證了他的暴政,在駐韓記者的筆下,全斗煥的形象並不怎麼好。1980年代即以《華盛頓時報》記者身份駐首爾採訪的麥可.布林(Michael Breen)對全斗煥的描述總帶著荒謬喜劇的刻薄,例如提到他於1970到1971年指揮第九步兵師(白馬師)參與越戰時,下令手下一定要穿乾淨的內褲,
「萬一死掉,你想讓敵人看到你穿髒內褲的屍體嗎?」
麥可.布林甚至在《新韓國人:從稻田躍進矽谷的現代奇蹟創造者一書》中如此寫道:「全斗煥和金鍾泌(按:為中央情報部創建者,是朴正熙姪女的丈夫,朴正熙去世後,擔任執政黨黨魁)一樣,都是領導型人物,行事大膽,不容易受操弄,不過他缺少金鍾泌的深思熟慮和魅力。他的外表比較該用悲哀來形容,而非狠毒。陰鬱的感覺可能來自早禿的腦袋,韓國人對這種事很不客氣,總是開玩笑說光亮的前額讓全斗煥看起來像日本人。」
「全斗煥很不受歡迎,即使能夠替他篡權奪位辯護的人,也不喜歡他陰鬱深沈的個性,以及他家人的財務醜聞。」作為全斗煥時期見證者的外國記者,麥可.布林不吝強調全斗煥的「無人緣」:每次出席酒會,都能看到全斗煥在隨扈簇擁下,威風走進旅館宴會廳,站在前方,拿著飲料杯開始發言,只有少數人會走到他面前聽他說話,其他人都會忽視他,繼續聊天。
而在金泳三時代,以遠東經濟評論記者身份駐韓多年的馬克.克里夫(Mark L. Clifford)雖未直接見證全斗煥政權,但對於這位獨裁者,也頗不以為然,在其著作《麻煩的老虎》中,特別挪出一個章節特寫全斗煥,卻是以他的謊言開啟——為了在重視年齡階序的韓國社會受到尊重,沒有安全感的他在官方自傳中謊報自己的出生年歲,1981年時正式下令更改他於官方登記的生日。
「他自傳裡的第一句話,就是個謊言。」
克里夫提及的自傳,是指1982年出版的《全斗煥:應運而生》。在這本官方自傳中,全斗煥提到母親金貞文(音譯,김점문)所生的幾個兒子相繼夭折,感到失望的父親全相佑(音譯,전상우)揚言休妻,讓全母倍感壓力。有天,她夢到三男一女經過彩虹橋,並稱呼其為母親:一男穿著雍貴的藍色長袍,一男肩寬面相莊嚴頭戴皇冠,一男孔武有力,而女子則穿著紅色天鵝絨袍。果然,全斗煥母親後來生了三子一女,長子全基煥擔任警官(後在全斗煥時期被稱為龍山教父),么子全敬煥成為柔道教練(後擔任青瓦台的警衛)。
同時,為了保障兒子人生如夢順遂,當她聽到一個和尚說自己的暴牙會阻礙全斗煥的未來,於是找人拔牙不成,只好自己拿起鉗子拔掉自己的門牙。透過這些故事,全斗煥在自傳內不斷證成自己是「命定之人」,登上總統位置,自是必然。
除此之外,儘管出生於慶尚南道陜川郡的全斗煥家裡貧窮、務農為生,卻也在自傳中佯稱父母都有皇族血統,父親是創建百濟者後代,而母親則有新羅皇家血緣。這是否為事實並不可考,人們只知,全斗煥的父親曾受漢學教育,在日本殖民時期擔任村長。據聞他曾因將土地抵押給當地的賭徒,在被警局傳喚時,不停躲逃,最後不小心將日本警官推下堤壩。全斗煥因此認為父親是個有勇氣的愛國者,可以將有柔道三段的巡警丟出堤壩外。其後果是全家都逃到中國東北(滿州國),過了兩年的移民生活。但曾於滿州國生活的經歷,與朴正熙相同。
這兩人的相同處,還不只如此:全斗煥一家自滿州國返回後,便搬到大邱,日後上了大邱工業學校,朴正熙則也是畢業於大邱師範學校,兩人與出生於大邱的盧泰愚,都是以大邱為基地的政治人物。此外,全斗煥及盧泰愚,又因為都是陸軍士官軍校第11期學員——這一期是韓戰時成立的四年制正規陸軍的第一期——又支持朴正熙政變,因此受到朴正熙特別青睞,在正規陸軍出身的群體中,一直處於領導地位,其所創建的組織「一心會」更成為軍隊的中堅勢力。
如前所述,朴正熙對於全斗煥而言,如父如兄,在政治上承襲,在精神上恐怕亦然。因此,朴正熙人雖死亡,卻也是全斗煥膽敢政變、並敢於出動空降部隊鎮壓光州的精神上的「領導者」——朴正熙時期的陸軍參謀總長鄭昇和曾說,若非朴正熙遭暗殺,以他執意鎮壓釜馬(抗爭)的情勢來看,日後出現在光州的悲劇,會提早在釜馬發生。
朴正熙乃至警衛室長車智澈對釜馬抗爭進行強烈鎮壓的共識,是朴正熙遇刺的可能原因之一。至少《第五共和國》與《南山的部長們》都採了這個理由——即是韓國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因為不同意朴正熙對釜馬抗爭的鎮壓、不滿警衛室長車智澈擴權,更對朴正熙將情治機關當成「免洗筷」,而臨時起意「朝著維新(朴正熙)的心臟開槍」。
金載圭事前即為了保險,先喚來陸軍參謀總長鄭昇和於旁邊等,事後又將他載上車,並決定往陸軍總部前進。這一個思慮與決定,卻也成了日後全斗煥對付鄭昇和的理由。
朴正熙遇刺隔天,經國防部長盧載炫與鄭昇和商議,戒嚴司令部除了宣布全斗煥擔任合同搜查部部長外,也發表了濟州島之外的部分戒嚴,以及「軍隊不參與政治」聲明——依據規定,總統逝世由國務總理接收國家統帥權,因此,聲明指出:「我們國軍將士擁護崔圭夏總統,一致團結,盡保衛國家之大任」、「信任政府,期望在維持秩序時積極給予協助。」
27日,戒嚴宣布這天,合同搜查本部也宣告成立。
在軍方的節制中,韓國本應朝著撤下軍事統治、文人總統治國的新時代前進,但因為全斗煥的野心,在人們未見之處,一股權力風暴正醞釀著。金載圭被逮捕後,全斗煥立即組織戒嚴師合同搜查本部,並在權力真空之時,汲取中央情報部的全部機能。當日,他召集情報部次長、檢察總長、治安本部部長等搜查機關官員召開會議,宣布「中央情報部帶有嫌疑」。
換句話說,支撐朴正熙政權的核心機關(中央情報部)架空的剎那,以保安司令部為主體的合同搜查本部則控制著軍政檢調警與情治機關,強勢登場。全斗煥的權力來到高點。
此時,唯一能與全斗煥相抗衡的,只有兼任戒嚴司令官的鄭昇和。希望軍隊中立的鄭昇和與全斗煥一直以來都有摩擦——與全斗煥同期的軍官,與他們那些不是受日本官校訓練就是在陸軍官校受短期訓練的前輩不同,是第一批完成四年正規軍事訓練的陸軍官校畢業生, 特別受到朴正熙看重、也對團體格外忠誠,因此總認為自己受到鄭昇和這一代軍官的刻意打壓。10月26日朴正熙遭刺時,鄭昇和因受金載圭矇騙在現場的情事,便成為全斗煥對付鄭昇和的把柄。
當時的全斗煥的權力擴張,連外國媒體都有所掌握——朴正熙去世不到一週,日本《每日新聞》即以〈全斗煥逐漸掌握韓國實權〉為題,稱全斗煥身為陸軍官校11期屈指可數的權力者,其同期生紛紛擔任前方部隊師團長等要職,所以實際的主導權不在鄭昇和戒嚴司令官處,而是在全斗煥手裡,雙方必然不和。
而這篇社論不幸成為1212軍事政變的預言。
儘管傳聞如此多,媒體也有報導,情況對鄭昇和越來越不利,鄭昇和仍不以為意,但當他與全斗煥衝突越來越烈,對其越權感到危險時,便向國防部長盧載炫提議撤換全斗煥,則盧載炫表示再等時日看看。
此消息傳出後,以全斗煥為中心的軍官們,決定造反,全斗煥也於12月8日作出逮捕鄭昇和的指示,並計畫於12月12日當天發動政變。
這一天,鄭昇和被人從家裡帶走,首爾街頭發生槍戰,數名士兵喪生。盧泰愚則不惜讓前線出現空缺,罔顧國防要務,在不顧韓美聯合司令部的許可下,獨斷地要求前線(非武裝地帶)第9師團29連隊南下,聲援全斗煥。全斗煥盧泰愚獲得了年輕軍官支持,因此得以控制軍隊——包含效忠鄭昇和的部隊。
儘管政變發生,崔圭夏仍然是代理總統,時局仍算穩定,社會還有些自由。在政變前一刻,拘禁金大中與七百名異議人士的第九號緊急命令解除,新的一年到來,他們得以重獲自由, 3月,新學年開始,大學生開始走上街頭、工人也以罷工呼應要求,即是「首爾(漢城)之春」的展開,與此同時,政治與經濟受到局勢影響,發展遭到嚴重擱置。
5月,抗議戒嚴的示威活動不斷,數萬名學生與警方發生激烈衝突,至5月16日,執政黨民主共和黨黨魁金鍾泌察覺情況不對,召開緊急黨務會議,決定向崔圭夏代理總統提出危機對策,包含解除戒嚴的建議,隔日(17日)卻怎麼也無法見到總統,當晚,金鍾泌在自家遭到逮捕。
也就是在金鍾泌於青瓦台碰壁這一天,5月17日,全斗煥宣布擴大戒嚴範圍,禁止政治活動,民運領袖遭到軍隊逮捕,媒體必須受到審查,大學校園關閉。而前一年,曾被朴正熙指派去鎮壓釜馬抗爭的軍隊再次出動,進駐首爾大學與位在光州的全南大學。但這次和在釜馬的鎮壓強度完全不一樣…。
如大家所知,5月18日,長達十日的光州事件發生,依據後來的統計,犧牲者有155人,81名下落不明、受傷或傷後死亡,逮捕或遭拘禁者有4,634人。
不願為此慘事負起責任的全斗煥,於2021年11月23日因病去世,活到90歲。而他所繼承的獨裁者朴正熙,命沒有他好,死於自己部下的槍口下,只活過60歲。但在他們統治下的人民,有許許多多正青春綻放就在國家暴力下生命殞落。
當我們討論全斗煥的死,我們也要同樣看見軍事獨裁的暴力,並牢牢記住那還裸於光州市中心大樓裡的彈孔,及喪生在那些子彈下的亡靈。
參考文獻:
麥可.布林 (2018),新韓國人:從稻田躍進矽谷的現代奇蹟創造者,聯經出版
Mark L. Clifford(2016),Troubled Tiger: Businessmen, Bureaucrats and Generals in South Korea(2nd edition), Routledge
趙甲濟(1990),軍部!語られざる韓国の暗部,黄民基翻譯,JICC出版局
金鍾泌(2017),金鍾泌證言錄,新潮社圖書編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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