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墳場的審判:美國能否更「體面」逃出阿富汗?
2021年8月15日傍晚,在全世界的直播目擊中,美軍82空降師的契努克直升機在美國大使館的草坪上來來去去,急著把一批又一批的大使館人員載往喀布爾國際機場(KBL)的緊急撤離點。因為幾個小時前,美國一路支持的阿富汗總統甘尼(Ashraf Ghani),已在一聲不吭的混亂狀態下,與親自敲門總統府的塔利班談判代表達成「流亡協議」,就這樣輕輕一撇地丟下一切政治責任,頭也不回地離開阿富汗。
至此,纏鬥20年的阿富汗戰爭,正式落幕——美國成為「帝國墳場」的新一代祭品,而一度被逼進全滅邊緣的阿富汗塔利班,則以令人無法置信地神速的閃電攻勢,於發動全國總攻的10天內,就逼使喀布爾的中央政府「開城投降」。
塔利班的全勝之姿與摧枯拉朽的征服攻勢,不僅讓嚴重錯估情勢地美國情報單位極為錯愕與難堪,從中國內戰、韓戰、越戰到伊拉克戰爭,歷代累積的尷尬苦果,也全都再一次地輪迴到世人眼前,就像是《華爾街日報》為喀布爾陷落時所下的新聞標題:「這是暴走版的『西貢淪陷』!」(Saigon on Steroids)
阿富汗全面淪陷的時機點,對於苦戰20年的美國而言,是難堪到極點的政治災難,因為塔利班攻下喀布爾、重新統治阿富汗的這一天,距離911襲擊事件的20周年忌日只有28天——但同樣因911而起,這場美國史上耗時最久,金錢、政治與社會代價又最為昂貴的20年血戰中,注定要離開的美國,究竟有沒有過更體面的「退場機會」?
拜登的撤軍決定,就事後諸葛而論,確實造成了災難性的連鎖效應。雖然其短期因果,確實是因為前任總統川普與塔利班在2019年於卡達簽字的和平協議(但川普堅稱是拜登執行的),決定蕭規曹隨的現任總統拜登,只是此一戰略的繼承者。不過實際上,美國試圖從阿富汗「體面退場」的決定,其實已經糾纏拖延了整整10年。
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爭參與,粗略可分成幾個五大階段:2001年開始的攻勢掃蕩階段,2004年開始的塔利班重整期,2009年開始的「歐巴馬大增兵」,2011年開始的北約退場,以及2019年川普與塔利班的最終和平談判。
2001年911事件發生後,美國與北約聯軍為了殲滅犯案的蓋達組織與其首腦賓拉登,帶著先進大軍強襲阿富汗。當時裝備落後且遭到各方圍攻的塔利班迅速潰退,其戰鬥部隊大量死滅,倖存殘黨則往東南方的巴基斯坦邊境山區逃竄。
在這一階段,摧枯拉朽的美軍武力,很快地控制了阿富汗全境,但其扶持的盟軍——北方聯盟——在傳奇領袖馬蘇德死後,其本質只是相互猜忌的貪婪軍閥。眾路大頭掌權後的彼此鬥爭、貪腐,以及對於異議部族的抹黑清算(指控其是塔利班),很快就變成了「所託非人」的混亂現實。
阿富汗新政府的重建暴政與貪腐, 給予了塔利班殘黨重要的喘息與重整機會。於是在巴基斯坦的暗中扶持下(後詳),塔利班才從2004年開始逐漸復活,憑恐攻與農村游擊戰,重新在各地與美軍血戰糾纏,以戰養戰、成為反美與反政府勢力聯盟的武裝旗幟。
塔利班在2004年的逐漸復活,除了與阿富汗新政府的貪腐霸道有關,也與2003年英美聯軍入侵伊拉克的區域變動有所連動。但當時最讓美國頭痛的主戰場卻是伊拉克,除了美軍死傷極為慘重,更還有「蓋達屠夫」——嗜血瘋狂的殘酷程度,連賓拉登都看不下去而切割譴責的札卡威(Abu Musab al-Zarqawi)——阿富汗的整體戰況,於此也因為始終無法確定賓拉登的下落,而暫時被冷落進入消耗戰。
不過也因為伊拉克戰爭的「大增兵」(The Surge)經驗,後來的歐巴馬政府才會在軍系將領的施壓下,於2009年末開始發動對阿富汗的「歐巴馬大增兵」戰略。
歐巴馬大增兵的邏輯,就是讓美軍派出加倍的戰鬥駐軍,並延長駐阿部隊的輪值時間。一方面擴大在阿富汗的掃蕩範圍,一方面也藉此加倍對阿富汗政府部隊的「建軍訓練」與民兵支援計畫。以2008年為例,當時美國在阿富汗的駐軍只有3萬人,但到2009年卻加倍到了6萬5,000兵力,之後在2010年更是突破10萬大軍——直到2011年的最顛峰為止,美軍在阿富汗最多曾派有11萬人之譜的戰鬥部隊。
美軍對阿富汗接近4倍的增兵投入,雖然成功壓制了塔利班的勢力範圍,並迅速穩定了阿富汗持續不穩的內政局勢。但隨駐阿美軍一起暴增的數字,也包含了直衝天際的戰爭開銷,相對增多的美國大兵傷亡率。同時因為接觸密度擴大,美軍與阿富汗社會的衝突——包括誤殺平民、失控濫殺、文化衝突,甚至是不斷爆發阿富汗訓練兵反戈殺害美軍教官的「Green-on-Blue」(友軍相殺)事件,都讓美國本土的反戰壓力急遽升高。
但此時,轉機卻從天而降——2011年5月2日,策畫911攻擊的蓋達領導人賓拉登,在巴基斯坦西北邊境的庇護所裡,遭越境突襲的美軍海豹部隊擊斃。此一戰果不僅成為歐巴馬任內的最大「武功」,亦順理成章地讓壓力鍋中的白宮,開始逐步降級對阿富汗的戰爭投資。
在賓拉登死後60天內,歐巴馬政府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阿富汗撤軍時間表,除在半年之間撤走了3萬兵力、也就是將近3分之一的駐阿美軍,也設定了2014年前「全軍撤收」願景目標。
然而在美國大增兵之後、擊殺賓拉登之前,歐巴馬與時任阿富汗總統卡賽(Hamid Karzai)的關係卻墜入冰點。因美軍在阿富汗屢傳殺傷醜聞,以及阿富汗政府的貪腐、部族攬權專斷、與執政效能低落...等結構性問題,而多次遭到歐巴馬譴責修理的緣故,雙方多有衝突。卡賽甚至因此故意與阿富汗塔利班隔空示好,極為奉承地稱呼對方為「親愛手足」,甚至揚言不排除「帶著政府加入塔利班」以嗆聲歐巴馬。
不過到了賓拉登死後、美軍有意撤收之際,卡賽總統與其朋黨的態度反而開始大幅搖擺、欲拒還迎。像是在美國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塔利班和解談判中,代表斡旋的前總統拉巴尼(Burhanuddin Rabbani),竟神秘地遭塔利班強硬派刺客臥底炸死;之後,卡賽也一直藉故拖延總統大選並拒絕簽署《美阿聯合安保協議》,一直到2014年後來就職的——現在放生全國,自己偷偷逃跑的——甘尼總統,才在最後一刻批准雙方協議。
甘尼總統與歐巴馬簽署的安保協議,主要是解除美國與北約聯軍的「第一線戰鬥地位」,但仍能保留一定的駐軍兵力,以作為軍事教練團、後勤支援指導、反恐情蒐與空中火力打擊的彈性武力。自此,歐巴馬政府才能對國內交代「美國正在結束戰爭」,但另一方面卻也能維持前線能量,避免如同今天一樣、政府一夜之間土崩瓦解的崩潰慘局。
卡賽與甘尼兩任總統,亟欲維持「美軍戰爭現狀」的邏輯,其實不難理解,他們一方面抱怨美國干政太深,但喀布爾高層的裙帶利益又亟依賴美國軍費撥給阿富汗所帶來的貪腐大餅;但當時的歐巴馬又為何不願片面撤軍?直接結束這場空虛之戰呢?之中,除了大國顏面的部分考量外,也於周邊情勢在2014年以後的劇烈轉變相關。
在2014協議後,美軍在阿富汗的部隊規模也銳減到2萬5,000人以下。一直到2019年川普與塔利班開始直接談判,公開承諾美國要在2021年「全面撤軍」之前,美軍在阿富汗都一直維持在1萬3,000~2萬人的規模之間。
但2014年前後,世界正在內戰中的伊拉克,見證了「ISIS的恐怖崛起」;於阿富汗東邊的巴基斯坦,也讓巴基斯坦塔利班、哈卡尼網路...等「阿富汗塔利班的變體與分裂次形態」,成為美國極為在意的恐怖威脅。
與此同時,伊朗與國際社會對抗的核子危機,才剛要度過高峰;大張旗鼓搶進世界的中國,則於同一年份發動了「一帶一路」倡議,並以緊鄰阿富汗的「巴鐵兄弟」巴基斯坦為投資最大的戰略橋頭堡——種種的瞻前顧後與戰略存疑,這才讓位於歐亞大陸中央地帶的阿富汗,成為了美國一定想走,卻不確定到底甚麼時候才是體面時機的「雞肋陷阱」。
2014年之後,美軍在阿富汗的存在就變成了無止盡踱步的消耗戰。雖然美國的助陣,讓甘尼政府能基礎統治阿富汗全境,但貪腐、部族衝突與塔利班在鄉村地區——特別是在西南方伊朗邊境——的勢力擴張,卻也讓喀布爾政府緩慢地出現了頹勢。
在這段期間,塔利班在阿富汗境內的恐攻規模與突襲強度越來越強,但甘尼政府卻拿神出鬼沒的塔利班部隊沒有辦法。於外交局勢上,甘尼本人也不斷消極配合、暗中狙擊華府推動的塔利班和解談判。但這種兩面逢源的生存手法,卻在2016年之後踢到了鐵板——不按牌理出牌的川普。
主張「美國至上」的川普,自參選以來就不斷譴責華府傳統政治人物,對於海外戰爭的貪婪浪費與懦弱無能,因此要如何撤出阿富汗、結束這場美國史上最昂貴的戰爭,也就成為川普政治生涯最重要的外交主張之一。
然而與歐巴馬所遭遇到的狀況類似,川普在和解談判上仍然無法壓迫塔利班與甘尼政府「誠心互動」;對內,他自己的撤軍意見又一路被曾經軍系幕僚、甚至現任的美軍將領,以各種軟硬兼施的方式打槍,警告他阿富汗政府仍有隨時「崩潰」的可能。
不過類似的說法,最終已無法有效說服不耐煩的川普政府。於是在2019年秋季,亟欲在2020大選年前達成撤軍政見的川普,遂指示時任國務卿龐佩奧(Mike Pomepo)安排邀請「塔利班代表訪美和談」,甚至打算要在大衛營親自歡迎塔利班與阿富汗總統甘尼「奉茶言歡」。
誰知相關安排卻引爆了白宮鷹派戰將——時任國安顧問波頓(John Bolton)——的強烈抗議,直接與龐佩奧翻臉互槓。之後,塔利班又在阿富汗突襲炸死了美軍士官長Elis Angel Barreto Ortiz。敗興而歸的川普這才緊急取消給塔利班的大衛營邀請,並憤怒地開除與自己作對的波頓,鬧出了後來一系列風風火火的國會聽證與波頓回憶錄風波。
波頓被開除後,川普仍堅持與塔利班達成了和平談判,美國也在2020年初在卡達的協調下,與阿富汗政府、阿富汗塔利班分別簽署和平談判,確定啟動阿富汗兩軍的政治和解談判;美國也以此和塔利班約定「撤軍換反恐」——美國與西方盟軍承諾要在2021年5月1日前全面撤出阿富汗,而塔利班則需要擔保自此之後放棄支持恐怖主義活動。
與塔利班簽完字後,川普也與軍方討價還價了一陣,並於2020年內把原本1萬3,000名的美國駐軍,撤收到了4,500人以下;到了2020年大選結束,共和黨連任幾成泡影之後,川普又再度下令美國撤軍一半,要在拜登總統就職的5天前,把阿富汗美軍撤到只剩2,000人的規模。
但川普和平協議之下,阿富汗與美軍的反塔利班作戰規模卻被大幅限縮,心不甘情不願的甘尼政府一方面與塔利班談不出個誠意結果,另一方面卻又被川普壓著強迫釋放5,000名「塔利班戰爭犯」,已作為雙方交好的和解誠意示範——但根據《華爾街日報》日後的調查,這些被釋放、原本承諾不再打仗的塔利班囚犯,後來幾乎全員再武裝,是2021年阿富汗淪陷之戰中,在各地戰場大顯神威的前鋒軍官。
回頭來看,自從2011年歐巴馬與塔利班的接觸失敗後,美國的阿富汗戰略就注定以喀布爾的崩潰為收場——問題只是阿富汗政府軍能撐多久?是陷入全面內戰的長期混亂?還是塔利班全面統治的崩潰式重返?
之中,美國媒體與政壇雖然多對川普的2020塔利班和平協議有著極為爭議的評價,認為這項片面的撤軍承諾,不僅無法保證塔利班的守信誠意,更讓塔利班得到了寶貴的時間與政治空間,在阿富汗政府眼皮底下,以「美國靠山很快將走」為號召點來拉攏各地部族與軍閥。
但相反的,川普的談判作法真的毫無理性嗎?從他最討厭的歐巴馬的交涉經驗中,美國也發現了與卡賽、甘尼等戰爭既得利益者交涉,最終絕對談不出個所以然。因此以杜哈協議的片面撤軍決定——強行施壓阿富汗政府「面對現實」,在有限時間決定與塔利班的未來關係——就美國的利益來看,其實也是自私合理。
那麼川普給拜登留下的撤軍為解題,是沒有好結局的爛攤嗎?此一說法,也是阿富汗淪陷、喀布爾機場陷入逃難人道災難後,拜登本人於8月16日晚間對美國解釋的公開說法,
「前總統們給我留下了一個不可能圓滿結局的戰爭爛攤。」
拜登主張:川普與塔利班的2020談判結果,與今年1月就職典禮前的突襲再撤軍,都確定了「美軍留在阿富汗只會為越來越危險」,因為塔利班早已趁機擴張到「2001年後最強」的軍事實力,只剩下2,500人不到的駐阿美軍,甚至不可能獨立抵擋塔利班真正的總攻進擊——除非拜登願意重新增兵,但這也會重新走回小布希、歐巴馬與川普一直都解不了的「阿富汗死循環」——因此,硬著頭皮堅持撤軍,也就成為現實數字與政治考量的唯一解。
事實上,當拜登5月決定全軍撤離阿富汗時,美國政壇裡不乏支持聲音——除了像是一直反戰的桑德斯與民主黨的進步派代表外,共和黨裡也有不少意見認為是時候收手,因為這不僅是川普留下的既定路線,也是美國社會的「主流民意」。
可後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自8月開始,阿富汗局勢急速惡化,不明原因全面失去戰意的阿富汗正規軍在10天內土崩瓦解,從北方軍閥開始一一倒戈開城,連串的總崩潰讓阿富汗唯一能打的特種部隊司令部(只有1萬部隊還分散各地),在原本有機會守住的南方戰線也遭到擊破。最終阿富汗三軍就在美國軍方與情報單位嚴重高估的狀態下,於8月15日以塔利班大獲全勝,作為戰爭的最後結局。
在塔利班拿下喀布爾後,崩潰難堪的西方撤離行動,也讓許多美國專家與政壇意見,回過頭來指責拜登政府的情報嚴重失誤、戰術配置荒腔走板完全沒有應變機制。例如美國外交關係協會(CRF)主席哈斯(Richard Haass)就表示:
部分意見也認為,造成阿富汗軍心崩潰的原因,就是美軍7月初在巴格蘭空軍基地「趁夜撤退」的不告而別。如果巴格蘭空軍基地留到最後,美軍就還能保留維護、並現場打擊塔利班進擊的空中支援火力;而眼下西方使節團的緊急撤退,也不用遭遇喀布爾機場的人道慘況,而更能分散壓力,讓美國人「體面有尊嚴地離去」。
但在巴格蘭基地撤收之前,美國在阿富汗的駐軍只剩下1,000餘人,撇除650名守護大使館的陸戰隊戰備隊外,包括在巴格蘭基地留下的都只是「最低象徵性」的兵力而已。更何況巴格蘭基地內還有關押5,000名恐怖分子重刑犯的軍事監獄,原本就是高度風險、且被塔利班直接瞄準的一級目標。
鑑此,美軍雖然走得極為狼狽,並以最糟的局面成為阿富汗人最鄙視的回憶。但如果「再次增兵」確定不可能是美國人可接受的政治選項,阿富汗的崩潰與「西貢淪陷」的重現,也只是時間與地點的問題——讓美國人感到尷尬的,只是喀布爾機場的醜惡實況;但在坎達哈、赫拉特、或者是目前正在重新集結準備與塔利班政權進行新一波內戰的潘杰西爾河谷,敗戰狼狽的慘況,可都不會被社群直播的新聞所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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