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負和平的重量,在巴黎奧運往上攀:烏克蘭運動攀岩選手珍雅的故事
文/PKT(香港)
今屆奧運攀岩比賽中,女子抱石與先鋒賽有一位選手注定要背負著比自己的身體更沉重的重量去出賽,那就是䁥稱珍雅(Jenya)的烏克蘭選手尤夫根妮婭(Ievgeniia Kazbekova)。自14歲起便披上烏克蘭藍黃戰袍的她,在徒手獨攀名人艾利克斯(Alex Honnold)的podcast節目《Climbing Gold》裡說道:
「我曾經看不到攀岩的意義,當我國的人民正在死去,我為何還要去比賽?」
現年27歲的珍雅,在奧運資格賽上海和布達佩斯兩站爭取到出戰巴黎的資格,但在絢爛甜美的笑容下,無人知曉她曾經因為家鄉戰火而失去了對攀岩的所有熱情。珍雅出生在烏克蘭的攀岩世家,不只父母,甚至連祖母都是攀岩好手。自小便跟著父母在山壁和岩石間遨遊,8歲時就跟爸媽說夢想變得和他們一樣厲害。
▌烏俄戰火下,珍雅的絕望
俄羅斯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珍雅一家失去了在克里米亞辛苦經營的攀岩旅館和戶外用品店,從7個月大時就已經在家族的攀岩旅行中,穿梭於克里米亞岩石之間的珍雅,沒法再攀上當地的群山。她還記得當俄軍進駐街頭時,俄羅斯當局要求烏克蘭市民「投票」選擇是否要當俄羅斯人民。
烏俄戰爭的爆發帶來更多恐懼與傷害,2022年2月24日清晨5時,珍雅被空襲基輔的導彈爆炸聲驚醒,顫抖著雙手收拾細軟逃離首都,和母親與妹妹跳上車一直開到去波蘭,最後抵達德國。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珍雅的父親不斷往返烏克蘭和德國之間,協助年輕的攀者逃去更安全的西歐。
安頓下來之後,珍雅對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除了恐懼之外的情緒,便是憤怒與無助,無助得只想全世界都停下來解決這一切。但即使戰事的新聞每天都在播放,人們卻像習慣了這新常態一般如常生活,烏克蘭似是被遺忘一樣。
攀岩賽事也沒有因為戰爭而停下來,同年8月的慕尼黑攀岩歐洲錦標賽期間,珍雅終於失去了比賽的動力。攀岩從來都是她最享受的事,但當子彈和炮擊在奪去家鄉人民的生命,珍雅覺得自己再沒有快樂的權利,陷入深深的罪疚之中,直到她再次遇上加拿大國家隊教練馬列克(Malek Taleb)。
每個人都會同情和關心珍雅的處境,但沒有人可以像馬列克般理解她,因為馬列克本來就是逃離黎巴嫩戰火的過來人。馬列克直接地告訴珍雅,就算她回到烏克蘭其實也幫不了什麼,但只要她穿上烏克蘭的隊衣,出現在比賽場上拚盡全力,就可以再一次提醒整個世界,烏克蘭的人民仍然在每一個前線上奮鬥,不要輕易忘記烏克蘭。
▌奧運的戰爭與和平
如果你打開維基百科,你會看到根據亞里斯多德記載,第一屆古希臘奧運會在西元前776年舉行。但更可靠的說法是,亞里斯多德接手雅典僭主希庇阿斯(Hippias)整理奧運編年工作時,據說他老人家手上有一件文物——伊菲圖斯的青銅盤(the Discus of Iphitus),上面刻滿了歷屆奧運180米短跑冠軍得主的名字,於是反推算出第一屆有記載的奧運會就在西元前776年。
據記載,亞里士多德在青銅盤上找到了古代奧運會停戰協議的証據——古希臘的王國和城邦老是打來打去,伊菲圖斯王為了讓運動員安全地來到伊莉斯(Elis,對,就是刺客教條中,你去比賽的地方),他與克里昂米尼王(Cleomenes)和赫赫有名的斯巴達軍事教育創始人萊古格士(Lycurgus)簽定了休戰協議(Ekecheiria,握手之意)。奧運會期間任何人不得攜帶武器進入奧林匹亞,不得阻撓赴會的運動員,有違者將受城邦共同懲處,並把協議刻於青銅盤上。對於古希臘人來說,競技場的勝負比戰爭更加重要。
我們不知道伊菲圖斯有多熱愛短跑(那幾十年間,奧運只有短跑一個項目,而且還全裸),還是他帶著何種政治目的而重新舉辦奧運,但自此之後每4年一屆的奧運期間,停戰協定就成為了希臘城邦間的鐵律。即使到了今天,現代奧運仍然要求參與國在舉辦前後一週停戰,但是普丁大帝才不理你,比傳說中的遠古戰鬥民族首領萊古格士還要奔放。俄羅斯就曾經3次違反奧委會的停戰協定,包括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還有在2022北京冬奧閉幕4天後全面入侵烏克蘭。
今屆巴黎奧運,由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白俄羅斯又同意讓俄軍在其領土對烏克蘭發射飛彈,因此國際奧會(IOC)進行制裁,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運動員被限定只能以中立的個人身份出賽,禁止穿上國家隊服、展示國旗或播放國歌,同時曾經參軍或者公開表示支持所謂「特別軍事行動」的運動員也會被禁止參賽,兩國的官員均不能出席賽事。
但烏克蘭人並不買奧委會的帳,對俄羅斯及白俄羅斯運動員仍有參賽的解套方式深感不滿,超過200位烏克蘭運動員連署,要求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支持禁止兩國的運動員出戰巴黎奧運,其連署人包括剛打破世界紀錄的女子跳高選手馬胡奇克(Yaroslava Mahuchikn),和上屆奧運古典式摔跤87公斤級金牌得主別列紐克(Zhan Beleniuk)。身為戰爭遺孤,盧安達與烏克蘭混血兒的別列紐克在《德國之聲》的訪問中冷靜地宣告,他會在擂台上把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運動員統統打倒。
珍雅亦將會出戰運動攀岩女子組的抱石與先鋒賽,祝福她左膝的傷勢在比賽前能夠痊癒。另一位烏克蘭男選手雅羅斯拉夫(Yaroslav Tkachy)則以打破國家紀錄的成績進入速度賽決賽。對這些烏克蘭好手來說,場上拚戰是為獻給戰火下的家園和同胞。
烏克蘭今屆只有140名選手參加奧運,是歷年最低的數字。據烏克蘭網媒《Rubryka》報導,該國多個訓練設施被毀於戰事,運動員流散他國訓練,例如珍雅是在開戰後得到美國隊協助,到位於猶他州鹽湖城的美國國家訓練中心備戰奧運。但並非所有烏克蘭運動員都像珍雅般幸運,有大量國家隊成員被軍隊徵召,或因為戰火受傷、甚至死去。
▌烏克蘭,攀岩不死
除了珍雅的故事之外,烏克蘭運動攀岩選手在烏俄戰爭下的經歷,也可從短片《攀岩不死》(Climbing Never Die)當中一窺——這部短片由英國主持人兼攀岩評論員麥特(Matt Groom)拍攝剪輯而成,如果讀者有觀看攀岩賽事的習慣,那你一定會聽過麥特的聲音。麥特貴為國際運動攀岩總會(IFSC)賽事的御用旁述,每次直播都會以充滿活力的英國腔令比賽變得更加緊張刺激。
就在烏克蘭戰事開打半年後的2022年8月,在慕尼黑歐洲錦標賽速度賽中奪金的選手丹尼爾(Danyil Boldyrev,他因傷無法參加巴黎奧運)邀請麥特到他們的國家。同年年底,麥特坐著丹尼爾的車,從波蘭開往烏克蘭西邊城市利沃夫,開始這趟烏克蘭之旅。他親身經歷了俄羅斯對哈爾科夫的轟炸、在基輔遇上比賽中途響起空襲警報的緊急情況、也親眼看到利沃夫的年輕選手如何在停電的岩館裡訓練。
最後麥特將近距離觀察烏克蘭攀岩選手的錄像剪輯成《攀岩不死》,發佈在Reel Rock的串流網站,把烏克蘭攀岩好手們的故事特寫攤開在世人面前。(以下微劇透)
片中拍攝到,年輕的烏克蘭攀岩選手,在聶伯城缺水缺電的青年攀岩訓練中心裡摸著黑鍛練,晚上則睡在充當防空洞的地下室。有一對熱愛攀岩的父女,14歲女兒克謝尼婭(Ksenia Zakharova)仍在參加全國賽,而繼父亞歷山大(Oleksandr Zakolodny)已經為了保衛自己國家的土地而棄攀從戎,投身烏東前線。繼父戰亡,而女兒則繼續尋求著,在傷痛、跌倒之後重新開始。
▌五環裡的戰線
古希臘奧運會從最初只有短跑一個項目,演變多年後加入了拳擊、自由格鬥、賽馬車、包含標槍、鐵餅和摔跤的五項全能,以及穿戴頭盔、護脛和圓盾的賽跑等多個項目。我們無法確定古希臘人刻意加入各種帶有軍事意味的比賽項目,是因為他們對運動內容的想像力只能囿於軍事需求的延伸,還是本來就帶著化干戈為玉帛,將戰場化成賽場的外交目的。但在2,000多年後的今天,卻有一批奧林匹克運動員被逼得要將前線的烽煙帶回五環比賽場裡。
在希臘城邦公民眼中,只有一名勝利者有資格戴上橄欖葉織成的桂冠,因此古代的奧運會沒有設立任何亞軍或季軍,和今天理解的體育精神相去甚遠。但即使以當代奧運提倡公平競爭、愛與和平的競技理念來看,攀岩場上發生的一件事卻依然會教第一次看的觀眾費解。
在抱石和先鋒賽開始之前,會有數分鐘讓選手們觀察牆上路線——稱為觀線時間(Observation Time)。攀者在場上轉身背向觀眾,開箱牆上線路,指手劃腳在腦海中模擬出待會的攀登策略,這些選手們甚至會跨越個人和國家壁壘互相討論交換意見。
運動員如此自然地做出幫助競爭對手、互相討論比賽策略的此等「匪夷所思」的行為,可能因為攀岩本來就是一種自由和互助的運動,也可能因為攀岩真正的對手從來都只有岩壁和攀者自己。明明是要爭一日長短的敵人,此刻卻在互相合作,這看似滑稽而單純的畫面可能才是體育精神,以至國與國之間面對紛爭時最理想的狀態——但現實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仍未停歇。
烏克蘭的珍雅,背負著國家對和平的期待登場巴黎奧運,而在奧運背後,每個烏克蘭人,都需要療傷。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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