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學運群像:民主幕後...抗爭關鍵的「廁所大師」
39歲的 Pakorn Pornchewangkurn,是曼谷郊區一間豬肉店的老闆,從2006年開始,就是紅衫軍運動的一員。在他近40年的人生中,經歷過三場政變:1991年、2006年,和2014年。
「1991年蘇欽達(Suchinda Kraprayoon)發動政變時我才10歲,當時大眾媒體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所有電視台和報紙都口徑一致地說,軍人政變是為了解決社會問題。後來媒體說蘇欽達跟彰隆(Chamlong Srimuang)在鬥,才有了街頭抗爭跟黑色五月的鎮壓,是國王出面,才『解決』了他們之間的問題。」
Pakorn 對這個社會的質疑,始於2005年反對塔克辛政府的黃衫軍運動。「看著黃衫軍運動的發展,我開始思考,這些人為什麼會出來要推翻經選舉產生的政府?後來在2006年政變後,有群人開始在王家田廣場上搭台演講,討論這個國家的權力結構——結構的頂層是誰、誰逍遙在法律之外。當時聽 Somsak Jeamteerasakul 教授演講時,他的一句話點醒了我:『廢除《刑法》第112條,我就說給你聽。』讓我頓時意識到,誰才是這個國家一切問題的根源。」
泰國刑法第112條,俗稱「褻瀆王室法」,明定任何誹謗、侮辱或威脅國王、王后及王位繼承人者,得處3年以上、15年以下有期徒刑。「要真是那麼好的人,怎麼會需要訂下法律禁止人批判?真正的好人是不怕被議論的。」
覺醒後的 Pakorn 開始投身紅衫軍運動,起初只是被動員的群眾之一,後來社群操作的能力受到了肯定,開始經營紅衫軍的網路電台。然而在2010年遭到軍警鎮壓後,紅衫軍運動陷入了低迷,Pakorn 也必須離開曼谷,到鄉下避風頭;2014年的政變之後,當局對言論的控管更加緊縮,當初啟蒙了 Pakorn 的法政大學歷史學者 Somsak 教授,也因遭到軍方通緝,被迫流亡法國。
「這十年間,任何發出異議的人都會被抓進軍營進行態度矯正,我也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待著,眼睜睜看著各種該死的事情在我的國家上演,卻什麼都不能做。但現在大環境不一樣了,是時候重新起身對抗。」
▌給學運的經驗傳承
泰國壓抑的公民社會環境,從2019年的大選開始有了轉變,但 Pakorn 認為,原先能有效牽制住社會異議的舊有權力結構,可以說從2016年拉瑪九世駕崩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鬆動了。
泰國社會累積的不滿從校園中爆發,在今年7月演變成了學潮,對民主運動的支持也從各界湧入,「Sai 小姐(公開支持學潮的泰國女星 Intira Jaroenpura)出錢照顧大家的吃,我則負責喝的跟拉的。」
除了出錢、準備飲用水,8月16日那天 Pakorn 更讓流動廁所車開到民主紀念碑旁,支援人民解放陣線的集會活動。那天之後,從大曼谷地區各個大學、中學的集會活動,到9月19日在王家田廣場近10萬人的大集會,他安排的流動廁所車都不缺席,他也就成了這場學潮背後的「廁所大師」。
▌集會的核心:廁所
廁所是集會活動的核心,人們常常忽略掉這件事,所以我就自願來處理這個問題。
曼谷是個公共廁所不足的城市。泰國都市與發展中心的助理總監 Adisak Guntamueanglee 曾發表文章直白指出:在大曼谷地區的都市規劃中,並沒有公共廁所這個項目,民眾出門在外若有解手需求,都得到百貨公司或加油站等「半公共式」的廁所解決。
即便是曼谷目前運行中的主要5條捷運線上,設有公共廁所的捷運站也是少之又少,站內廁所多為捷運局員工專用,民眾大多要出站到鄰近百貨公司,才有廁所可以使用。
有廁所可以用就行了,還需要管是公用或私有嗎?廁所公共性不足的問題,反映在人們的可及性上,Pakorn 直言,「即便是大學生在自己學校辦的集會,校方也有權關閉系館,這也就是為甚麼我要把流動廁所車開到學校裡去。」
若遇大型活動,雖然照理可以向曼谷市政府申請公用流動廁所車,但 Pakorn 說,市政府流動廁所車的資訊不透明,公家機關對集會活動的態度又相當不配合,要備好足夠的廁所,這並不是可以指望的資源。
「9月19日的集會,事前怎麼申請都不給,結果當天大概是看到人多,就突然開了兩輛過來,明明我們的申請根本沒過。」Pakorn 如此表示。
▌王室車隊
在9月19日的集會後,各個抗爭團體組成了新人民黨(คณะราษฎร),宣告10月14日要在民主紀念碑前舉行集會,並重新提出了三大訴求:要求總理帕拉育下台、召開國會臨時會審議公民修憲動議,以及推動王室改革。
集會前一週,志工團隊開始收到來自維穩單位的聯絡,要求主辦方讓群眾避開民主紀念碑所在的拉差當能大道。在主辦方堅持不改變集會地點下,當局端出了尚方寶劍:當天下午5點,國王的車隊要經由拉差當能大道,到玉佛寺禮佛,群眾必須讓道。
對此,新人民黨發出公開聲明,表示若警方不願意變更王室車隊的行經路線,群眾也不會阻礙王室車隊通過,只會在道路兩側行象徵反獨裁的三指禮,和平示威。
眼看群眾不願讓步,警方於是從流動廁所車開始下手。
10月11日,Pakorn 接到流動廁所車廠商的聯絡,表示沒辦法派車支援集會,因為警方每天都派人到公司,接連幾天後丟下一句:
要是接了這筆單,會以『阻礙王室車隊行經』的罪名被起訴。
廠商嚇得不敢接單。Pakorn 緊接著聯絡了大曼谷地區共18家廠商,每間廠商都接到了一樣的威嚇,無法派車。
阻礙王室車隊行經,界線在哪?會面臨什麼樣的刑責?泰國法律並沒有明文規定,此前也並沒有任何人因此被起訴的案例,但任何與王室相關的罪名,對泰國人而言都足具威懾性。
為了殺雞儆猴,10月13日,警方在由異議社團「土星社」所領導的新人民黨東北支部(คณะราษฎรอีสาน)進行集會準備工作時,以王妃詩妮娜(Sineenat Wongvajirapakdi)的車隊要行經該路段為由,出動200多人進行清場,共逮捕了21人,但警方在事後公告的逮捕事由中,卻不見「阻礙王室車隊行經」一項。
10月14日,儘管警方已經疏通了道路,拉瑪十世和王后素提達的座車還是得在憤怒群眾的包圍中緩緩前進。在王室座車行經的路上,人們高舉三指,重申「民族、宗教、人民」才是泰國的三大價值,更有人大聲喊出,「把老子的稅金還來!」
▌阻擾集會花招百出
阻擾集會所需的工具和物資到場,一向是泰國當局用以干預反政府運動的手段之一。9月19日,法政大學抗爭聯盟在王家田廣場舉行大集會前,擴音設備和造勢大台的廠商都在前一天,遭到便衣警察毫無理由的盤查;此前在東北的孔敬府,甚至有警察到土星社抗爭者 Jatupat Boonpattararaksa 家中,要強行收走當天遊行要使用的標語布條。
9月19日當天,即便流動廁所廠商無懼警方的一再造訪,堅持接單,但到了集會當天,員工們卻迫於壓力而拒絕出勤,備案用的流動廁所車也在集會場附近,遭到警方盤查。
「沒有正當理由,警察其實也不能直接扣留你的車,但他們就是會想盡各種理由,拖延時間不讓你通過——司機有沒有嗑藥啊、車上有沒有危險的武器啊...,這些最多驗個尿、開個車廂就知道的事情,他們可以檢查一整天。好不容易過了關,進到集會場還不讓你停車。9月19日那天,流動廁所車就這樣繞著王家田廣場轉了好幾個小時,到下午4點才終於停下來讓民眾使用。」
有了9月19日的經驗,Pakorn 也早有預感,10月14日怕是不能順利動用拖車型的流動廁所了,只不過當局這次搬出的理由居然是王室車隊要通過。他坦言,「還是有嚇一跳。」
▌不只有,還要好:堅持最高品質的廁所支援戰
Pakorn的布局,在第一間流動廁所車的廠商被警方造訪前,就已經開始了。「流動廁所車其實只是B計畫,我的A計畫是定點式的流動廁所,帶過去放在路邊,結束後搬走,機動性比廁所車高。而且提供流動廁所車服務的廠商沒幾家,警察很容易查到,但我請人在哪裡生產這些定點式流動廁所,警察可就查不到了。」Pakorn 苦笑,「只是這個方案很貴,做15間廁所就要40萬泰銖(折合近新台幣37萬)。」
不只是廁所,就連廁所運作所需要的供水車、發電機、抽水肥機,還有清潔人員,Pakorn也都一併想到了,「供水車跟抽水肥機各準備了10輛,發電機有5到7台,再透過泰國鏡像基金會(Thailand Mirror Foundation),雇用無家者們做24小時的清潔。行動不便者和老人也不用擔心,他們專用的廁所我也準備好了。」
即便燒錢,Pakorn 還是堅持要拿出最好的廁所。過往的集會,人們都驚訝於流動廁所車的品質之高,不僅不髒不亂,還提供衛生紙,廁所內還設有空調。但要是這些資源當天無法進場,該怎麼辦呢?
「原本是要讓流動廁所車在傍晚來支援下班後增加的人潮,但現在用不了了,所以我已經啟動了C計畫,能確保至少71間廁所。」Pakorn 神秘兮兮地說,C計畫是機密,要在集會當天才會揭曉。
▌10月14日集會這天
再次見到 Pakorn,是在10月14日晚上,集會方在傍晚時已經從民主紀念碑移動到政府大樓附近,並架起4個大台包圍了政府大樓,宣告抗爭至少會持續三天三夜。
晚上11點多,Pakorn 趴在集會主大台後方路口的物資站嘆氣,原來定點式廁所在交通堵塞與警方盤查之下,直到晚上10點才終於進到集會現場,而他的C計畫,原來是透過帳篷跟移動式馬桶,搭起簡易廁所,「但剛剛組裝工人說,這種馬桶只能小便,如果要讓民眾可以上大號,得另外裝水管、接抽水肥機。」
儘管嘴上說著「該死,太高估這種馬桶了,」但 Pakorn 絲毫沒有將就的打算,「不過就是要補一些器材嘛,花錢對我是小事,明天一早就去買!」
然而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15日清晨,總理帕拉育宣布曼谷進入「嚴重的緊急狀態」。隨後,軍警進入政府大樓附近清場,不僅逮捕了集會領袖,連新準備的廁所、水車、抽水肥機,都被警方帶走。
投注的上百萬資金,在當權者的輕輕一個落款之間,灰飛煙滅,但怒火卻在人們的心中蔓延。集會者們已經相約繼續進行集會,不僅是 Pakorn,屬於這個世代泰國人的抗爭,也還是會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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