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試煉德意志(下):極右退散?病毒吐回了「理性」卻吃掉「自由」
就在4月初《明鏡》批判的同時,德國民眾對實施戴口罩措施的呼聲也越來越高,已有57%民眾支持,而德國羅伯特.科赫研究所(RKI)隨即見風轉舵——終於建議民眾外出時要戴口罩了。到了4月27日,德國各邦已全面實施公共場合必須配戴口罩的措施。
如果說檢驗試劑和口罩等防疫物資的問題,對聯邦政府而言只是個代價高昂的初期失誤,還可以亡羊補牢、儘速趕上供應;那麼德國醫院經營困難與人力短缺的多年沈痾,則顯然無法在短時間內解決。
為此,衛生部長史潘(Jens Spahn)放下了姿態,以幾乎請求的口吻,在3月中發信呼籲全國醫院共體時艱,希望醫院盡可能召回退休人員、推遲其他手術,將床位讓給COVID-19患者,並承諾健保將會快速給付,補償醫院損失。
雖有部分醫院響應,但也有不少醫院懷疑當局的承諾,抵制其呼籲。這些醫院在破產的壓力下,不得不在疫情的高峰,繼續依靠例如髖關節置換、心導管術等能賺錢的項目來維持營運。德國醫院協會會長加斯(Gerald Gaß)對此表示:
恰恰就在醫護人力因疫情處於超限狀態的當下,陸續傳出有醫院不得不裁員、或將正職人員轉為兼職的新聞。特別是在疫情中發揮極大救命功能的偏鄉小型醫院,反而普遍瀕臨倒閉。正如《時代週報》諷刺地指出:越是在緊要關頭,就越容易倒閉。
就算是大型醫院,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疫情爆發後,不少大醫院面臨人力與財務的雙重短缺,導致部分醫護人員自身無法定期篩檢、也常在無法確保杜絕傳染的情況下繼續醫治病患。一名巴伐利亞邦的匿名醫師對《明鏡》這樣形容:「每個人只能持續工作,直到自己出現症狀為止。」
更不用提收治病患的過程欠缺分流,所有患者混在一起大排長龍等著篩檢取樣,或是送確診病患進加護病房的過程中沒有確實隔離,導致事後所有相關人員全部得隔離的各種混亂。
幸運的是就結果而言,儘管過程中擔憂醫療崩潰的警訊不斷,但德國醫療系統的確撐過了這個難關。截至4月30日止,全德累計16萬1,539人感染、其中6,467人死亡,死亡率為4%,遠低於其它歐美各國,而基本傳染值則已降至0.75。自4月中旬起,全德各邦已逐步解封。
讓德國醫療系統暫時免於崩潰,除了是提高篩檢量、各邦實施外出限制、以及醫護人員一個肝當三個用的結果之外,還有一個讓人倍覺諷刺的關鍵因素,那就是:德國的醫院真的太多了。
近20年來始終處於政治不正確位置上的過剩醫院,在COVID-19疫情中反而變成救命的稻草,收治病患。此外,由於以營利導向的畸形發展,德國醫院經常犧牲民眾基礎醫療的需求,投資在高科技、高獲利的昂貴設備——面對COVID-19疫情,在聯邦衛生部不惜血本買單的情況下,正好讓這些設備發揮了相當的救命作用。
▌德國防疫好棒棒?瘟疫下矛盾的政治效應
這些看在德國醫療政策專家的眼裡,都並非長久之道。但如此種瓜得李,畢竟在帳面上讓德國繳出了漂亮的防疫成績,也讓未曾細究的外媒,就因此「德國好棒棒」。
而德國當局也在疫情中搭起順風車,轉了個髮夾彎,宣稱要大力資助各地方小型醫院——要知道,直到疫情剛要爆發的2月下旬,衛生部長史潘都還公開鼓勵讓過剩的偏鄉醫院倒閉。對此,與史潘同屬基民盟(CDU)的一名偏鄉縣長批評道:
同一批政客和遊說者,不久前還在要求關閉醫院,現在又都支持擴建啦?!
也差不多是這同一批政治人物,如今其民意支持度都大幅飆升。這場危機讓梅克爾內閣的滿意度在4月一舉衝上了63%,相較之前幾乎翻倍。儘管當局在防疫過程中紕漏百出,但顯然不影響民眾觀感:72%都滿意聯邦政府對疫情危機的處理。
▌史潘與索德
危機處理的第一男主角當然就是史潘。這位一開始輕忽疫情、疏於準備,造成疫情防堵失敗的衛生部長,疫情爆發後搖身一變成為梅克爾倚重的危機管理專家,在政治人物滿意度排行榜躍上第三名,聲望直逼梅克爾。
但這場危機裡最大的政治贏家,恐怕要屬巴伐利亞基社盟(CSU)黨魁、同時也是該邦邦長的索德(Markus Söder)。索德過去曾因難民政策與梅克爾摩擦不斷,其在2018年巴伐利亞邦議會選舉時,因過份親極右民粹的選戰策略備受爭議,該黨選舉的結果也慘遭70年來最嚴重的滑鐵盧。
然而就在COVID-19危機中,索德率先宣布該邦進入緊急狀態(Katastrophenfall)、封鎖邊境、實施外出管制。當4月初德國輿論都在熱議盡早解封時,索德持反對態度,此外還大力支持全民戴口罩的措施。其手腕明確、嚴格,並且都先各邦一步採取行動。這讓他在該邦贏得了高達94%的滿意度——一個聯邦德國政治史上難以想像的成績。
在《明鏡》4月底的最受歡迎政治人物排行榜中,索德也一舉爆升至第2名,甚至超越梅克爾,僅次於聯邦總統史坦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
▌為了防疫,可以犧牲多少自由?
這樣的民意,背後反映了德國群眾心態在遭遇疫情震撼時的轉變。為了共體時艱,多數德國民眾確實展現了必要的自制與團結、以及對當局的配合與信賴:高達95%的民眾贊成外出管制、社交距離等措施。早先鄙視疫情並指控媒體「製造恐慌」的謾罵、以及歇斯底里的恐慌現象,也基本上被邊緣化。
之前從沒戴過口罩的民眾很快地適應它的悶熱不適。在家工作還得一邊照顧哭鬧小孩的父母,儘管生活節奏崩潰,但仍大抵支持政府不應輕率解封。巴伐利亞的餐廳業者在新聞鏡頭前被問到邦政府的營業禁令時,表情糾結、口氣嚴肅地回答道:「當然,他(邦長)是對的。」
而趁機大開「Corona派對」的白目大學生則被輿論譙翻。有診所醫生甚至表示:自從有了Corona,連來看診的奧客都變少了呢。這種團結自制、信任配合的大風向,一定程度也影響了傳統上以「不爭論的民主就不是民主」(”Eine Demokratie, in der nicht gestritten wird, ist keine.”)而自豪的德國社會。
一方面,像《紐時》那樣單純從正面的角度去報導德國民眾對政府的高度信賴,有其危險與盲點——與民眾對聯邦政府的高滿意度極不相稱的,是後者一系列的誤判與出包,德國民眾的「信賴」其實相當一言難盡。
但另一方面,如果說疫情這種「例外狀態」對民主政治的衝擊、及其所帶來的民情轉變,將可能導致自由社會向威權傾斜或擁抱民粹?這也不盡符合德國目前的主流跡象。
相反地,德國的疫情危機大體上反而讓理智壓過情緒衝動,同時也重挫了民粹威權勢力: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的支持度,慘跌到2017年進軍國會以來的最低點。
但這或許也要歸功於該黨部分政治人物一波自爆的神操作:他們逆風為反對而反對政府外出管制等防疫措施,並以一貫手法煽動陰謀論(例如暗示COVID-19病毒是政治菁英試圖控制人民、實施民族換血的手段),引發民眾反感。
整體而言,極右民粹的支持者陸續歸隊到傳統右派的保守陣營,使得基民盟的支持度明顯回血。德國民意板塊的分布,因此從過去幾年朝向極端分化,再度逆轉往中間靠攏。但目前還不清楚這個新趨勢能持續多久,特別是考慮到之後可能到來的經濟寒冬。
此外,由於多數民眾都認為疫情下的「例外狀態」只是暫時性的,民眾高度配合與信賴當局,這種表面看似「理性順民」的風向,也將很快退潮。自從4月初疫情的高峰過後,各地陽光燦爛春暖花開,民調就顯示,德國民眾對各種管制措施的耐心已逐步下降。
到了5月初,儘管每日新增確診都仍超過千人,但回復正常生活的呼聲已成為絕對主流,而各種生猛又脫線的德國鄉民也開始正常出沒了:例如有人不願遵守社交距離,就在超市裡對前來勸說的店員拉扯叫囂等。
五一勞動節當天,各地也零星出現抗議防疫措施的示威者,並與警方發生衝突。這些抗議活動多半由極左份子發起,但極右份子隨後也加入隊伍——這一對平日街頭上的死敵,在疫情危機中竟然奇妙地統一在「維護憲法」的口號下,肩並肩地捍衛起了「個人自由」。
至此,德國輿情也恢復了原有的活力:針對解封紓困等議題,人們分裂成「冒險派」與「自律派」互相爭論,幾乎沒有共識。再加上對國會前此快速通過《傳染防治法》(Infektionsschutzgesetz)增修條文的違憲疑慮、對醫療專家主導政治決策的反省、對數位監控病情之手段的質疑等議題,疫情稍緩的德國社會重新眾聲雜沓。
多方的糾結與爭辯,正是典型德式政治運作的姿態。在巴伐利亞於疫情高峰嚴格實施外出管制時,還爭論能不能安靜地坐在公園長椅上獨自看書(依該邦的規定是禁止的),是德國的聯邦民主制無論如何都要堅持的餘裕,也是讓其複雜多元的社會能維持運轉之道。
然而,面對即將來臨的經濟衰退、疫情可能二度爆發的陰影,乃至於中國試圖藉疫情擴大對歐盟各國的影響力(明顯例子如義大利的「德國好壞,中國才是好朋友」)、以及對其威權模式的政治宣傳(例如疫情的詮釋競爭、散佈假消息、遊說德國外交官員等),這種自由民主的餘裕也將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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