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的歐洲病貓?歐盟該不該馳援土耳其經濟
文/尹子軒(The Glocal副總編輯)
從年初起便已經瀕臨過熱爆破邊緣的土耳其經濟,前陣子由於厄多安政府和美國之間的外交風波,升級至更進一級的經濟危機之後,里拉在外匯市場上一瀉千里,8月12日單日計兌美元跌幅超過12%。縱使土耳其央行終於下令將利率拔升至24%,勉强止住里拉頹勢,但始終並非長久之策。
一時間,由於土耳其兼具歐盟難民安置重要中轉站以及歐洲銀行投資要地的身份,幾乎一有任何風吹草動,便在社交網絡出現的「歐盟崩潰連鎖反應」之説,又好像多了一兩分根據。但是,這種預測單純是基於土耳其「必然」墮入如委内瑞拉般慘況的假設,現實尚未有實質證據顯示,土耳其經濟已經達到藥石無靈的地步,安卡拉政府仍可兌現國際上的戰略政治資本去抵消經濟上的頹靡。
如果説,讓土耳其總統厄多安能叫板川普的,是土耳其在北約的戰略位置,那挑釁歐盟的憑據,則從來都是以「安置敘利亞難民協議」為挾。雖然歐盟預算委員厄廷格(Günther Oettinger)曾經向媒體指出,德國以及歐盟都「沒有援助土耳其財政的責任」,安卡拉政府應該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申請援助,但這並不代表歐盟無法以外匯為誘餌迫使土耳其談判。
時來運轉,不像一般主權國家一樣行使外交手段的歐盟,一貫以來最有效的短期外交方案其實衹有一個,就是以經濟實力去利誘他國談判,除此以外根本無手段去行使和實際經濟、政治實力相等的外交影響力,但是土耳其這一次的經濟危機,卻是讓歐盟取得外交主導權的機會。
▌土耳其經濟與區域危機
確實,由於厄多安政府多年來藉著鼓勵公私營部門舉債,以毫不節制的寬鬆財政和貨幣政策,建造「大白象工程」(編註:指高支出成本、經濟效益不大的工程)以促進經濟增長,使得對資金有持續需求的土耳其,在08年危機以後、全球超低息率的大環境下,成爲了歐洲銀行資金的寵兒。
在里拉徹底崩潰、央行完全喪失投資者信心、土耳其缺乏外匯償還以美元結算的債務,而出現違約危機的情況下,土耳其常年以外債支撐財政赤字所維繫的經濟,的確有可能讓持有土耳其債卷的歐洲債權人損失慘重。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説,在央行强勢介入穩定幣值,失業率尚可(10%左近)的情況下,土耳其的經濟狀況似乎尚未差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土耳其債務危機並無對歐洲經濟以及銀行業造成結構性打擊的能力。
根據國際結算銀行的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第一季度,土耳其從法國、德國、西班牙、義大利四個歐元區國家的銀行,分別借債384億、171億、823億和169億美元,土耳其向整個歐元區的銀行總共借債2,049億美元(折合約6兆3,109億台幣)左右。
債務數額看似龐大,而且主要集中在義大利裕信銀行(UniCredit)、法國巴黎銀行(BNP)、西班牙第二大的西班牙外換銀行(BBVA)等歐陸主要銀行在土耳其的附屬銀行,但是一來除了BBVA在土耳其旗下的Garanti銀行,持有的債務數目較大之外,UniCredit 和法巴的債務持有算不上多,就算是所有土耳其債務都違約的最壞情況下,引起廣汎歐洲危機的可能性亦不大。
二來,這些銀行本身亦有充足的核心資本去抵消違約帶來的後果。例如,由UniCredit持有40%的土耳其第四大銀行Yapi Kredi,其擁有的核心資本不但量多,根據《路透社》引述摩根大通嘉誠(JPMorgan Cazenove)的消息指,甚至在必須注銷所有土耳其債務的最壞情況下,清除了負面額的外幣資產之後,其核心資本反而會有所增長,反映該行對於風險準備充足。
況且,土耳其本身和歐元區國家長期存在貿易逆差,歐元區國家對土耳其總出口亦不過佔歐元區GDP的半個百分點,影響幾乎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換言之,土耳其經濟危機對於歐元區影響有限,影響最大的反而是厄多安一向以改革者自居,以及將國家從2004年危機拯救出來的正面形象。
▌安卡拉被逼修補歐盟關係?
雖然里拉8月至今一輪的貶值算是止住,央行的動作仍掩蓋不了里拉今年度對美元已經蒸發了3分之1價值的現實;厄多安貫徹他的民粹作風,對於央行加息公開表達極不情願的情緒,聲稱高息率是「剝削工具」。是演戲也好,由衷也罷,卻遮蓋不了土耳其在外交上逐漸變得孤立無援的困境。
厄多安在扣留美國牧師,以及在敘利亞的親俄舉動,讓支持他的反美民族主義者爲之亢奮,但是當安卡拉在目前這麽一個經濟衰退懸崖邊上的節骨眼,去期待經濟基本面比土耳其好不了多少、自身難保(盧布一樣一直在貶值)的克里姆林宮伸出援手,其實不切實際。反而安卡拉的另一個盟友卡達,倒是爽快地提出了總值150億美元的直接投資計劃,雖然算是短暫安撫了擔心土耳其外匯儲備不足抵債的投資者們,但這終究有限。
根據《衛報》報導,土耳其在接下來的12個月必須償還總值2,200億美元的債務,向IMF求救似乎是時間問題而已。但是向IMF求救仍有兩個大問題:首先,厄多安的强人形象是他「民粹政治品牌」的根基,向外部求救對他而言簡直恥辱。
此外,他本人在民族主義支持者眼中,其中一項最大的政治資本正是帶領土耳其走出2000年初到2015年,經濟被IMF貸款條件限制的日子;一旦必須IMF再次介入,跟隨援助而來的財政緊縮要求,將無可避免地削弱自詡强人的厄多安在國内的地位。厄多安未絕望到必須主動去放棄威信的地步。
第二個潛在的問題,則是來自IMF本身——IMF雖然理論上是獨立的組織,但是幾乎不可能向美國不屬意的對象展開援助,和厄多安「交情不錯」的川普會否阻撓,亦是未知之數。此路不通的話,有足夠銀彈亦有動機去援助土耳其的,就只剩一直被厄多安一口一個「納粹餘黨」謾駡的歐盟。
首先,在難民安置問題上,上承今年夏天,在德國召開的特別峰會中所擬定的「鄰國境外難民合作協議計劃」,以及歐盟執委會所提出,將在下一個七年歐盟預算中,撥款349億歐元處理移民問題的提案,土耳其作爲歐亞大陸的中轉站,和其本身與中東難民相近的文化背景,具有和歐盟加深合作的空間。
事實上,歐盟過去已曾就難民安置向土耳其付費。以15年3月土耳其和歐盟簽署的「難民安置協議」(The Facility for Refugees in Turkey)爲例,16-18年間,歐盟已經前後撥備了60億歐元(70億美元左右)予安卡拉政府去安置難民。將此計劃加碼,作爲一種變相的投資援助亦是一個方向。
歐盟本來就已是土耳其最大的外國投資人(從08-15年,歐盟每年佔土耳其獲得外國投資總量的平均百分比,為駭人的67.4%),以直接投資為條件,甚至動用歐盟曾發放給烏克蘭的「宏觀經濟援助計劃」(Macro-Financial Assistance)作爲籌碼,去和厄多安討價還價,對於歐盟來説亦是一條出路。
只是,倒是布魯塞爾將面對一個必須處理的心理關口——歐盟的援助從來都帶有意識形態上的條件,比如尊重法治精神,以及維護民主制度...等,而以厄多安的往績,這些都難以擔保,期望以此要挾厄多安政府重返法治秩序正軌,恐怕難過登天,這一點恐怕歐盟各國首腦也清楚明瞭。而歐盟會否爲了處理難民問題而在原則上妥協,目前尚未知曉。
厄多安將在9月底造訪德國,形勢使然,他之前的意氣風發恐怕未必復在——這位「新鄂圖曼蘇丹」想從歐美俄三方便宜占盡的大國夢,似乎終於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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