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毒品戰爭:政黨輪替失治的暴力全開
文/曾朗天(The Glocal研究員)
離上帝太遠,美國太近?
墨西哥的毒品戰爭,似乎能這樣概括。
自墨西哥反毒戰爭在2006年底開打之後,最少導致20萬人死亡和3萬人失踪,儘管2014年墨國成功將惡名昭彰的毒販頭子古茲曼(Joaquín Archivaldo Guzmán)緝拿歸案,但根本無法對走私網絡造成根本性打擊,2017年更創下墨西哥歷史以來最多死傷的記錄。結果,毒品暴力似乎在美國的干預之下越趨嚴重。
美國是幕後幫兇?
由於美國本土過去對毒品需求的提升、加上美墨地理上的親近,造就墨西哥各地的販毒群落順應而生,形成了佔領南北要道、派系林立的跨域集團。毒販在攻防地盤、最大化自身利益的同時,激起前所未見的鬥爭。
美國過度鬆懈的槍械政策、反應遲鈍的禁毒條例、以及適得其反的毒品戰爭,經常被人詬病為墨西哥毒品暴力的間接幫兇。除了美國當局查獲的墨西哥國內流通槍械,有高達百分之90源於美國之外,在毒品政策上——尤其是60到90年代前後——美國也一直前後矛盾。
1969年美國總統尼克森(Richard M. Nixon)曾派遣專員,試圖游説墨西哥在鴉片農莊上空撒滅草劑。其後,美國在70年代的「兀鷹行動」(Operation Condor),促使毒梟往墨國中部移動,反倒催生出「瓜達拉哈拉毒品集團」(Guadalajara Cartel)。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CIA為了阻止尼加拉瓜的左翼共產運動,竟然又選擇和瓜達拉哈拉集團合作,透過販毒網絡走私軍火。
反毒行動上,美墨之間也一直欠缺共識。數年前,美國力推「美利達計劃」(Mérida Initiative),向墨西哥軍警提供專業訓練、情報資源與經費掃毒,到頭來卻在濫傷濫殺無辜、違反人權的爭議聲中,落得毫無寸進的尷尬局面。
在各自爲政,又未有恰當協調政策下,美墨耗費大量資源的清剿行動,誘使毒販進行殊死搏鬥,反將國家拉進了暴力泥沼之中。尤其2007年前後美墨軍事介入後,不少數據均顯示,黑幫、毒販、和警員之間的死傷大幅增加,每年被謀殺人數逼近3萬人,令墨西哥變成全球數一數二的致命國家。
然而事實上,墨西哥自90年代起,每年被謀殺人數便已來到1萬人之高。也就是說,墨西哥的毒品暴力從非一日之寒,美墨反毒戰爭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拋除美國因素,90年代墨西哥國內龐大的結構條件變動,才是毒販走向暴力的根本主因。
▌和毒品依存的維穩機器
由於革命制度黨(PRI)的全面壟斷和封閉選舉,反對政黨無從動搖PRI的地位,因此1980年代的墨西哥政治,停滯在一黨獨大的極權時刻。壟斷河山的PRI,司法、執法和行政等機關權力一把抓,使政客可以任意操弄法律於鼓掌之間。
80年代期間,美墨雙方對毒販的壓力尚不成氣候,逮捕黑幫高層和撲滅毒品農場未能撼動毒品網絡之根本,各地毒販集團仍「各自安好」,亦無動機去挑戰政權或爭奪土地。
隨著哥倫比亞毒梟的沒落,新生的墨西哥運毒網絡漸添PRI的管治壓力。在容忍與鐵腕對抗的選擇題間擺盪,PRI採取了緌靖懷柔的中間路線,爭取和販毒組織合流以減少施政影響。
1982到1988年間,總統米格爾.德拉馬德里(Miguel de la Madrid)任內大力推動聯邦安全局(DFS)與毒販建設夥伴關係,用特赦免責或消極執法保護他們,以換取販毒集團的穩定。
此外,高層官員會指派親信擔當熱點州的聯邦監控官、法官或監獄長,確保整個司法程序不會擦槍走火傷害盟友。同時,地區警察也缺乏資源來對抗上層結構的腐敗。PRI犧牲法治民主換來的毒品政治紐帶,化成了雙方互相依附的短暫蜜月。
80年代的下加利福尼亞州(Baja California)亦如是。當瓜達拉哈拉集團的領袖被捕後,其組織迅速分裂成兩大派系,其中名叫「提華納集團」(Tijuana Cartel)的一派佔據連通美國聖地亞哥的要道。在下加州站好陣腳後,提華納集團、聯邦警隊和州政府也開展聯盟關係。
到了1988年,這個極其微妙的恐怖平衡突然被席捲全國的民主開放打破,接踵而來就是販毒集團和PRI維穩機器的崩壞,毒品暴力也走入轉捩點。
▌當黑金政治遇上民主開放
90年代前的PRI,長期透過體制內外的手段來穩定統治,然而由於反對聲音不絕於耳,於是PRI被迫在80年代初期稍微鬆綁地區選舉的規則,試圖滿足民間對反對派參與不足的要求。
到了1985年的地區選舉,PRI在北部毗鄰美國的契瓦瓦州(Chihuahua)地方選舉,被反對政黨指控舞弊,隨後爆發全國性示威抗議,再加上天主教教會施壓,德拉馬德里於是無奈在1986年改革選舉法,引入比例代表制和擴充國會議席,並降低反對派在地區當選的門檻。
在此背景下的1988年國會選舉,正是毒販集團暴力逐漸失控的分水嶺。
1988年大選中,在野政黨國家行動黨(PAN)表現優異,讓PRI新任總統卡洛斯.沙利納斯(Carlos Salinas)不得不承認反對派在下加州勝選,而PAN的候選人魯福(Ernesto Ruffo)則成為史上首位非PRI體系的下加州州長。
鑑於當地提華納組織益發壯大,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魯福意識到,必須根除背後操盤的毒品政治紐帶。於是他拒絕中央指派的高級官員、自組地方警察隊和推動廉潔行動,旨在逆轉之前的黑箱政治和毒品浪潮。但事與願違的是,新政府上任後幾個星期,街頭上就出現零星的兇殺案,往後毒販之間的競爭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令下加利福尼亞州頓成為毒品暴力的頭號重災區。
為何瓦解毒品政治的鏈結反而促生更多暴力?政治社會學者特雷霍(Guillermo Trejo)和桑德拉.萊(Sandra Ley)認為,政治輪替使得地方毒販集團面臨生存環境不穩的潛在威脅,誘使集團以激進的手法自保——一旦前朝政府不能保護販毒集團,販子就會清算新任政黨、攻擊敵對派別。
比如說,1988年換屆後,提華納集團就立刻招募貪污警員和情報人員自組自衛隊,成為墨西哥歷史上第一支由毒販控制的「民間準軍隊」,透過暗殺政府要員和公然爭奪地盤來挑戰地方政府。政治保護傘黯然退場製造的生存危機,間接鼓動了毒販,走向一發不可收拾的惡性循環。
▌千禧年間的鬥獸場
到了90年代,陸續展開的地區選舉都動搖著PRI的保護傘,導致下加州式的生態轉型,逐步擴展到其餘販毒重鎮,毒販集團紛紛自組武裝小隊,使得牽涉毒品的兇殺案隨之急升。
例如契瓦瓦州的「華雷斯毒販集團」(Juarez Cartel),在92年換屆後半年建立起「前線」(La Linea);新萊昂州(Nuevo León)的「海灣集團」(Gulf Cartel)在98選舉年後組成「洛斯哲塔斯」(Los Zetas);而米卻肯州(Michoacán)的「家庭毒販集團」(La Familia)則在03年地區大選後轉作準軍事團體。
地區領袖輪替、選舉開放、和PRI的霸權倒台,陰差陽錯地點燃了毒品暴力的引信。到了2007年,正式開打的美墨反毒戰爭則變成壓倒駱駝的最後稻草。未意識到毒品暴力和政治轉變關係的美墨兩國,誤以為只要拔除集團頭目就能肅清毒品暴力勢力,然而在追捕十幾個領袖後,群龍無首的黑幫集團,下屬武裝勢力卻開始自立門戶,反而邁入碎片化的局面。
毒販領地劃分開始經常變動,競爭亦較過往密集;地方政府對反毒未有統一態度,以致於毒品和政權的關係模糊不清,不時出現一州打壓,另一州縱容的矛盾狀況。自2012年起,這個多角交錯、互為牽制、且高度不穩的失控亂象,在PRI的涅托(Enrique Peña Nieto)當選總統,再次政黨輪流交替下成為新常態,而武裝暴力化成為毒梟自保的唯一途徑。
那這是否代表墨西哥要回歸極權才得享太平呢?雖然極權時代的PRI能與毒販「和平共處」,但市民卻要因此承受失去法治和制度暴力的痛苦,PRI獨裁下的假太平,恐怕並不會比現況好。其實,空有規條的司法制度、無能低效的執法機關、和依舊貪污的主流政黨等結構難題,再加上急就章的地方選舉,才是墨國躁動社會的癥結。
當前朝餘孽沒受制裁,而後繼者又無力清除,毒品政治紐帶只會持續在民主空間中盤根錯節。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是格雷羅州(Guerrero)學生失蹤案。
2014年,格雷羅州一行共43人在路上集體被黑幫攔阻、虐打及殺害。事後調查發現駭人的真相:當地市長不滿學生示威,於是借黑幫之手來以儆效尤。事後僅有參與的底層警察和黑幫混混被審,而策案主腦從未經歷過法律程序,背後的毒品–黑幫–政治連結依舊強韌。假若墨西哥還滯留在司法乏力,仲裁無門的半桶子民主化進程,人民只能承受更多的毒品暴力傷痛。
而不久前墨國總統大選再次說明了全面改革如何急不容緩。
本次大選中有多達過百名候選人被殺,是為歷屆最嚴重的一次,深受毒品遺害的格雷羅州就有14起候選人兇殺案,同時南部運毒走廊(哈利斯科州到瓦哈卡州一帶)平均出現5到10單案件。今年特別嚴重其中一個原因,除了PRI大勢已去,選舉亦首度開放讓獨立候選人參加,政局比以往更不確定,不穩定的惡性漩渦於是再次出現。
面對曠日廢時的毒品戰爭,剛在7月大選中入主總統宮的洛佩茲-奧布拉多爾(López Obrador),在競選期間主張參考「哥倫比亞模式」將暴力社會來個一了百了。
這個模式啟發自哥倫比亞政府在2016年,宣布和自1964年成立的哥倫比亞革命軍–人民軍(FARC)達成和解,利用法外特赦來獲取對方信任,一舉結束內戰和解決FARC衍生出來的毒品危機。
然而墨西哥的狀況遠比哥倫比亞複雜,不能把毒品組織和游擊軍閥相提並論,而毒販亦不見得需要特赦,畢竟他們並不追求合法地位。貿然放鬆對毒販的執法主權,反而只會破壞其碩果僅存的民主體制,對長遠消滅暴力漩渦毫無幫助。無奈的是,墨西哥人在尋找解決漫長困局的長夜中,遇上奧布拉多爾短視的民粹政策,似乎再次和完善改革的機會錯身而過。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