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之地:西非毒品年代記
要銀子?還是槍子?
(¿Plata o Plomo?)
還記得美劇《Narcos》嗎?過去富可敵國,猖獗一時的哥倫比亞毒梟,如今在美國雷厲風行的跨國毒品掃蕩下,正面臨內外交迫的生存危機。除了首腦一一被捕,美國日益嚴格的邊境管理,也讓哥倫比亞經中美洲陸橋、牙買加或巴哈馬至美國南部的傳統販運路線,變得加倍困難。同時,佔有地利之便,作風加倍兇狠的墨西哥毒梟興起,更讓哥比倫亞集團在版圖鬥爭中節節敗退。競爭美國市場的風險倍增,也促使哥倫比亞毒梟「走向藍海」,開拓其他市場,全球第二大毒品市場——歐洲,也因此成了這搖搖欲墜的毒梟帝國延續命脈的關鍵。
相對美國,運毒到歐洲並不容易。歐洲距離南美不僅有千里之遙,中間廣無邊際的大西洋,也平添跨國販毒的成本與風險。因此,若哥國毒梟有心經營歐洲,勢必得先找到一個理想的中繼站,以確保販運網絡的穩定與順暢。於是眾大頭們攤開地圖——哪裡還找得到比西非更混亂、更接近無政府狀態,卻又與南美如此接近,與西歐大國之間在經濟與政治關係高度緊密的地方呢?
作為對歐銷毒的轉運站,西非是個看起來相對安全,同時商機無限的路線。至此,南美與西非之間的貿易關係,也在百年前為歐洲帶來豐厚利潤的黑奴貿易沈寂後,於21世紀的現在驟然反轉。
▎一萬兩千公里的白金之路
非洲大陸最西端、維得角半島上的塞內加爾首都達卡(Dakar),自古便藉著地理優勢,而於跨大西洋貿易中,成為具備關鍵地位的轉運城市。達卡北部的國際機場,更是當代西非最重要的航空中心,為南美飛經非洲、再轉南歐的必經之地。然而得天獨厚的地理重要性,配上西非國家常見的立法鬆散、收入微薄且容易收買的海關,讓達卡成為跨國販毒網路,最容易下手的集散節點。
但這橫跨海洋的毒品物流,如何進行呢?從哥倫比亞、秘魯與玻利維亞等「白三角」地區的製毒工廠出發,成包的古柯鹼混雜藏於在普通貨物裡,一開始主要都是直接透過哥倫比亞本地的海空口岸運往西非。然而,為了躲避執法部門越來越嚴格的查緝並分散風險,毒梟會循著哥倫比亞與秘魯和巴西之間綿延數千哩不設防的陸上邊界,一路穿過雨林,彎彎折折地進入巴西東北部的北里約格朗德州(Rio Grande do Norte),並透過巴西最東的口岸城市納塔爾(Natal)運毒出海。
在納塔爾,古柯鹼會被分散夾於行李、個人貼身物品,甚至貨運裡各種想像不到的商品中,被走私集團日復一日地,透過海空運送往塞內加爾,而後再分裝運進歐洲。
▎毒品、金錢、武力
在過去,運到西非的毒品,多半是利用海空路,將古柯鹼輾轉走私到歐洲。隨著歐陸國家在機場的查緝更加謹慎,擅於和執法部門鬥法的毒梟,勢必得想出新的花招,來延續這筆豐厚的生意。
與歐洲大陸一海之隔的,是有著廣袤撒哈拉沙漠的北非。自古以來,西非和北非之間有著一條橫越的商旅路線,維繫著西非、中東以及歐洲之間的貿易關係。在過去,這條商貿路線撐起了西非古代的馬里或加納等商貿帝國,讓西非成為撒哈拉沙漠南部少數有過輝煌中央集權式王權國家的地方。如今,對空路受阻的毒梟帝國而言,橫越千里沙漠與莽原的陸路運毒老方法,似乎為這條傳統的貿易路線找到了當代新生命。
在歷史上,這並不是跨撒哈拉的商貿路線第一次販運成癮藥物。早在幾百年前,原產於赤道非洲熱帶雨林的可樂果(Cola nut),就因為可以產生強烈的興奮感並壓抑病痛,成為因戒律而無法飲酒的北非穆斯林一個極好的替代品。然而,當今這條貿易路線早已不若過去,西非與北非各國邊境盤踞的分離主義者與叛亂武裝組織,使得遠道而來的南美毒梟,必須找個「在地夥伴」,才能讓這些貨物安穩地送到歐洲消費者手上。
哪些地方夥伴才是強大、與毒梟有共同敵人,而且值得信任,又能各取所需建立夥伴關係,保證使命必達?答案,竟然是蓋達組織的北非分支。
延續1990年代阿爾及利亞內戰火炬的伊斯蘭馬格里布蓋達組織(AQIM),是北非少數在政府與國際反恐勢力圍剿下得以存活、茁壯的原教旨武裝力量。AQIM是個紀律嚴明,高度制度化的組織,其根據地在阿爾及利亞北部提濟烏祖省(Tizi Ouzou)山區,武裝力量約有1,000餘人。過去,為了維持與政府軍對抗所需的軍事開支,AQIM主導了橫越薩哈拉沙漠與薩赫爾地區的諸多走私行動,並藉此獲得財源。這讓毒梟在找尋可靠且有力的夥伴時,自然而然地與AQIM建立了合作。
根據美國國務院的反恐報告,毒梟是透過左派哥倫比亞革命武裝部隊——FARC——牽線,與AQIM達成了合作協議:AQIM承諾對每位願意乖乖「繳稅」的毒品走私販,在其勢力範圍內提供安全上的允諾與保護。這讓古柯鹼得以順利地橫越薩哈拉沙漠,在阿爾及利亞北部沿海裝船,隨偷渡者橫渡地中海登陸南歐,無縫接軌到歐洲本土的大盤商的手上。
保護費越收越多,也讓AQIM走出了阿爾及利亞,將勢力深入南邊的鄰國馬里。馬里北部,鄰近阿爾及利亞邊界的尼日河河畔城市加奧(Gao),過去是古代商貿路線重要的中繼點,如今,卻被當地人稱作「古柯鹼之城」。
在這座脫離政府控制的貧脊城市,與AQIM以及分離主義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走私頭子,正用販毒累積的豐厚財富,蓋起高牆環繞的豪華宅邸,縱情享受著牆外伊斯蘭律法裡禁絕的美酒與毒品——對AQIM來說,毒品雖是不符合伊斯蘭教義認可的成癮物質,但遠比走私一般貨物更加豐厚的收入,卻使當地叛軍所設的宗教警察,也不得不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儘管目前從西非運往歐洲的古柯鹼,大多透過船運與空運,但西北非急遽擴張的陸路販運網,帶來的問題卻不容忽視。除了讓歐洲毒品濫用的問題雪上加霜外,毒梟與AQIM的聯手更讓反恐專家無比憂慮,因為原本局限於西北非的恐怖組織,更得藉由毒品網路籌募的資金與人脈,將「聖戰」的觸手插進西歐。
目前雖無法證實AQIM的販運網絡與歐洲恐怖攻擊之間的關連,然AQIM與西非各國分離組織所建立的販運同盟,卻強化了這些武裝的實力,加劇西非內部矛盾與武裝衝突的風險。例如2012年馬里北部的叛亂,據信背後即是AQIM與哥倫比亞毒梟,為分離主義勢力提供資源支持。
▎以毒治國
——哥倫比亞經濟學家陶米(Francisco Thoumi)
任何一個與歐洲有航點的西非國家,都成了毒販躲避執法部門打地鼠式的查緝下,靈活運用的節點。大西洋的毒品販運網絡,也在過去二十年內,變得更為複雜、無孔不入。來自南美的古柯鹼,如今有近三分之二,是透過西非輾轉流入歐洲。「白金絲路」利潤之豐,使得西非各國政要也紛紛在鉅額財富面前俯首稱臣。
座落在塞內加爾南邊的鄰國幾內亞比索,是個世界第五貧窮,80%公家預算依賴國際援助,政府甚至沒有辦法為警車提供足夠油料的國家。也是個在過去十餘年內,因為財政困窘,而無法營運任何一座監獄,幾近無政府狀態、治理失能的國家。加上該國長達40年的政治動盪與內戰,使得這裡成為力圖落地生根的毒梟網路,得以免去地方執法機構威脅的法外樂土。
更重要的,作為前葡萄牙屬地,擁有幾國護照的公民能免簽進出葡萄牙,再藉《申根公約》遊走歐洲。對毒梟來說,這樣的「通關後門」簡直是在塞內加爾等西非諸國與歐洲開始合作打擊毒品販運之際,為跨境販毒量身訂做的老鼠洞。
毒梟在幾內亞比索培養在地的集團下線,並利用沿海無人島的隱密機場,裝配巴西古柯鹼,再用小飛機轉運往歐洲銷售。根據聯合國2008年的報告,每天有大約2,200磅的古柯鹼飛越該國領空,年產值更高達20億美金,幾乎是幾內亞比索全年GDP的兩倍。淹腳目的利潤也讓各方眼紅,爭奪利益下,同步造成了幾內亞比索犯罪率的連年上升,其首都比索,甚至成為西非最暴力的首都之一。
哥倫比亞毒梟甚至買下當地企業的廠房,作為在地生產古柯鹼的工廠,堂而皇之地蓋起高牆,發派私人武裝警衛。而本土販毒產業的富裕,使貧富差距極大的幾內亞比索,出現了一批「新富階級」。在葡萄牙殖民時代破敗廢墟充斥、公共設施泰半損毀的首都街頭,毒梟夜間駕著保時捷呼嘯而過,成為當地反差感十足的魔幻寫實風景。
當地反毒團體與外國緝毒執法單位,就曾指控幾國政要涉嫌包庇、甚至參與毒品販運,認為毒梟早已收買政府高層,透過控制該國海關與警察,制度性地迴避並包庇毒品販運。《衛報》甚至用「毒梟國家」( Narco-state)一詞,形容幾內亞比索官員無一不被販運者賄賂、舉國忽視毒品非法貿易存在的窘況。
面對國際的譴責與質疑,幾國政府發言人除了拿出「政府有決心打擊毒品,但是『資源不足』」等推託之詞,甚至再三強調對毒品的嚴加控制,「可能會導致該國重新陷入1990年代末的內戰」,委婉表達當局不願作為的態度。無可奈何的美國緝毒署官員更直言:
在其他非洲國家,政府官員是毒品問題的一部分;然而在幾內亞比索,政府本身就是問題。
2012年4月,幾內亞比索發生了一場詭譎的政變。軍方的叛亂份子發動突襲,逮捕該國總理與總統,並指控總理與毒梟在販毒上進行合作。然而政變過後的4月至7月,卻有20餘架小飛機日以繼夜地從大西洋彼岸飛向毒梟們在幾內亞比索的無人島機場,每架次的運輸,大約可載運1噸半的古柯鹼,可謂盛況空前。諸多弔詭,讓外界不禁懷疑,這其實一場作賊喊捉賊的政變,是政治人物與軍方在毒品生意的利益衝突所致。然而這場內訌式的政變無論誰獲勝,背後以毒治國的哥倫比亞毒梟,都是最大贏家。
▎不自由的自由城
販運產業的興盛,在各國吸引年輕人前仆後繼地加入走私行列。例如青年失業率高達70%的獅子山共和國等地,甘冒犯罪與健康風險為毒梟賣命,更是年輕人趨之若鶩的淘金方式。
然而,毒品在年輕走私販身上,不只是「路過」而已。日夜與毒品相處,加上毒梟慣用以毒品代替現金做為工資的做法,讓西非近年來開始出現本土的古柯鹼成癮問題。
在獅子山共和國首都自由城的擁擠市場裡,眾多架著篷子的攤販公然販售古柯鹼,儼然成為的毒品散貨交易中心。作為西非最猖獗的毒品販運結點,獅子山共和國有著遠比其他國家還要嚴重的本土毒品成癮問題。但這不只是跨洋毒品販運帶來的後果,更是該國過去毀滅性的11年內戰遺緒使然。
內戰帶給獅子山共和國的,不只是一片廢墟,更是全國性的毒品濫用文化。軍政府與過去內戰裡的叛軍,都習慣提供大麻菸與酒精給予年輕的士兵,來提振軍隊的士氣;高階軍事將領更曾多次公開吸食大麻菸,無形中在階級森嚴的軍隊裡造成了模仿效應;戰後大量士兵解甲還鄉,更把過去在軍中的用藥文化帶回家鄉。據估計,獅子山共和國的勞動人口中,有高達四分之一、約莫100萬人,有使用過非法成癮藥物。全國80%以上的藥物性精神障礙患者,病因為毒品成癮所致。
而哥倫比亞毒梟的侵門踏戶,更惡化了獅國的「藥癮」,過去難以入手的古柯鹼與海洛因大批湧進這塊土地,更加重人們的物質成癮。除了獅子山共和國特殊的內戰脈絡,西非經濟近年的蓬勃發展,亦催生了各國中產階級的興起,嗅到商機的跨國毒梟,也順勢擴展西非在地的毒品市場。如今,除了來自南美的毒品外,西非也開始出現「在地產銷」的古柯鹼與海洛因,甚至試圖在歐洲之外進一步前進東南亞,像是奈及利亞的販毒集團就曾在2011年到菲律賓招募走私新血。至此,毒品貿易的低端全球化,是個暗潮洶湧的現在進行式。
▎掙扎與反擊
自2000年代起,這條高利潤低風險的走私路線,讓西非的毒品貿易成長狂飆。根據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UNODC),光是2014年,就有約30噸的古柯鹼,使用這條拉美—西非—歐洲的運毒通道,其市價將近20億美元(新台幣620億),占全歐洲境外古柯鹼走私總額的35%;跟2010年相比,成長比例高過50%。
此外,毒品貿易的猖獗,也反映在歐洲境外人士的犯罪率上,每年有將近2,000名西非公民,在歐洲因為販運毒品而被逮補,占境內外國人犯罪總數的三成。
在西非這塊土地上,毒品也已然取代內戰,成為國家政治動盪的主要來源。隨著毒品買賣產生的社會問題逐漸惡化,來自歐美政府的焦慮,讓一向對毒品採取放任態度的西非各國倍感壓力,並促成了區域性的跨國緝毒行動。
2008年起,西非經濟共同體(ECOWAS)各成員國簽署了《普拉亞宣言》(Praia Declarations),將跨境毒品販運,視作危害集體安全的重大問題,並針對區域內各國的問題情境,設計跨國聯合打擊毒品的具體行動。此外,ECOWAS亦與聯合國毒品犯罪辦公室、歐盟司法合作小組(EUROJUST)及美國司法部合作,成立打擊跨境走私古柯鹼的執法力量,力圖從海岸線與機場的源頭、到西非各國之間的內陸邊界,以及供應鏈末端的歐洲本土,打擊毒品販運產業鍊從頭到尾每一層的行動者。
然而西非綿延且不設防的海岸線、毒梟勢力在各國政府與執法力量中深不可測的滲入,以及讓毒品販運猖獗的各種根本性社會問題,都讓人對這波風風火火的反毒宣示,感到高度懷疑。
2015年,一輛載滿635公斤古柯鹼的汽車,被幾內亞比索警方攔下,但尷尬的是當時車上竟有兩名現役軍人。人贓俱獲之際,幾國軍方竟然出面干涉,施壓警方無罪釋放兩名軍人。之後,該國高階將領更對外表示,涉案軍人只是「在錯誤的時間,不小心到了錯誤的地方」,並將其定調為一場「搭錯便車」的意外。
政府官員總是雙面的:講得一口大話,卻又能夠同時將諸多曖昧的跡象輕描淡寫。然而無法被掩蓋的,是毒品販運帶來的公衛危機與武裝衝突,正活生生地於這塊過去飽受蹂躪的土地上,割出遠比內戰還要深遠的傷痕。看不到盡頭的,不只是這場由孱弱且失能的西非國家,對上富可敵國毒梟的不對稱戰爭,更是慾望與財富交織的新世紀跨洋貿易裡,西非再次因著他人的利益,而身不由己任人魚肉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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