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繩問題的「台灣化」:反美軍基地建設下的自決權聲浪
圍繞沖繩的邊野古基地建設問題,日本政府和沖繩縣之間的對立白熱化,針對是否該進行填海造陸的工程,雙方對簿公堂,在福岡高等法院那霸支部進行審理。但,很顯然地沖繩方面幾乎毫無勝算。
沖繩縣的鬥志高昂,在口頭陳述階段,沖繩縣翁長知事針對日美同盟、沖繩的基地分擔方式本身展開論戰。然而,日本的司法機關面對這種本質性的問題,以「統治行為論」為由,長年以來一直放棄就此作出判決。如果按照日本中央政府的主張,只是把法庭爭論的焦點集中於填海造陸工程許可的相關手續上的話,不管怎麼說,日本政府勝訴的機率幾乎是無庸置疑的吧。
實際上,邊野古問題的主戰場絕對不在這個法庭上,主戰場在於安倍政權能否打破「All OKINAWA =全沖繩」的體制,即以翁長知事為首堅決反對邊野古基地建設的團結力量。另外,沖繩團結一心的背後是起因於身為沖繩人的身份認同,而日本政府能否分化或者弱化這樣的勢力也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現在,在沖繩發生的事態不單純是基地問題,而是原本屬於日本行政區的沖繩,因為美軍的基地問題讓潛在的「身份認同」意識浮出檯面,自然促進了「民族主義」的覺醒,演變成沖繩想要進一步爭取自主權的運動。
目前沖繩經歷的這段歷程,有部分和實現民主化二十多年後的臺灣相似。在臺灣,曾經「屬於中國的一部分」被視為常識,如今卻受到嚴重動搖,現在則是「臺灣是臺灣」的言論蔚為主流。當然,是否能夠走向獨立一途,受到了國際情勢所制約,目前多數人仍然希望維持現狀。但是,臺灣人謀求自主權已經是難以逆轉的趨勢了。嚴格說來,身份認同和民族主義,雖然分屬不同的概念,但是不可否認地是兩者相互之間具有強烈的親和性。
因為當身份認同意識不斷地高漲時,只要稍微有一點點導火線,都可能會導致民族主義的盛行。
▎「臺灣化」的初階段:身分認同
如今在沖繩內部,「沖繩真的是日本的一部分嗎?」的疑問聲浪,以及對本土的不信任感都在迅速擴展,尤其是沖繩的媒體大眾的輿論裡,常可以看到「歧視」、「自主權」等詞語頻繁交錯。筆者甚至在想,沖繩的現狀或許可以解讀為處在「臺灣化」的初級階段。
若將民族主義這個詞直接套用在沖繩,容易招致誤解,而這四個字在這裡指的是生活在沖繩這片土地上的人,主張自己的主體性、獨立性的同時,面對他們覺得是中央政府施加的不當壓制發動反擊、亟欲謀求擴大自主權的事態,有人稱之為「琉球民族主義」,這裡暫且以「沖繩民族主義」來稱呼。
回顧歷史,對日本而言沖繩無疑是「新領土」。明治維新以後,作為日本南進政策的處女地,沖繩被納入日本領土,因此在國民的身分認同方面也經常伴隨著不穩定因素。
對本土的日本人來說,「沖繩人是日本人,是日本公民」這一點不言自明,但沖繩並不這麼想,反而像沖繩縣第三任知事西銘順治就曾說過:「想做日本人也做不成,這是沖繩人的真心話」。所謂的「沖繩人」,不只是我們說的「東京出身」、「九州出身」這樣的區分而已,是帶著更強烈的種族、身份認同的要素。在沖繩,有「ウチナー(沖繩人)」和「ナイチャー(內地人=本土人)」的明確區分,對於體驗過這種區分的人就能夠有所體會吧。
第二次大戰末期,美軍登陸沖繩展開了地面戰,戰後也維持二十年的被美軍佔領的狀態,即使回歸之後也一直承受著美軍基地駐留的沉重負擔,忍受種種惡劣的條件,這樣的背景強化了沖繩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意識。
▎無法被瓦解的「全體沖繩」運動
2014年,反對美軍基地遷往邊野古的翁長雄志當選了沖繩縣知事,在眾議院選舉中反對邊野古建設基地的候選人大獲全勝。這並非是革新派的勝利,而是表明了包括保守勢力在內的沖繩民族主義的崛起,長久以來彼此仇視的沖繩保守派和革新派,在「縮減美軍基地」這一點上達成一致見解,實現了「ALL OKINAWA」的團結態勢。
以翁長知事為首的沖繩縣政權的選舉標語,就足以體現這一點。
因此,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上,瓦解這股反對美軍基地遷往邊野古的勢力是當務之急,這樣的「同仇敵愾」情緒正是由「沖繩民族主義」(或者說是沖繩身份認同)所支撐的。然而,站在沖繩的立場上,讓「沖繩民族主義」之火熊熊燃燒,維持住這樣的「同仇敵愾」才是獲勝的唯一出路。
現在的沖繩,想要走向獨立的沖繩人還是少數,但對遲遲無法解決的基地問題心懷不滿是肯定的,甚至對於自己究竟是不是日本國民的疑惑和距離感正逐漸拉大。一旦對身份認同的懷疑和動搖深化,它不可能悄然無聲地消失,只會不斷地加深裂痕,其影響力必定會通過投票這一行為反映在政治上。
2014年,除了上述的沖繩縣知事選舉,在包括名護市長選舉和眾議院沖繩全部四個選區的選舉,反對美軍基地遷往邊野古的派別全部當選。如果是換成日本本土的話,無論是垃圾掩埋場也好,核電廠或軍事基地也好,不管什麼議題都能在中央政府的主導下風雨無阻。通過選舉制度來表達民意,這是近代和現代的差距,從這一點來說,無論結果看上去是合理還是不合理,沖繩民眾的選擇都值得尊重。
暫且撇開日美同盟、日本外交政策以及安全保障等方面,如果現在的安倍政權無視這一原則,急速推進邊野古遷移計畫,卻沒有超越「沖繩思維」高度的「日本思維」,是很難正當化其行為的。在沖繩民族主義的論理中,推動邊野古基地的建設毫無疑問地會被認為是對沖繩的歧視,只是把美軍基地強加給沖繩。
這兩種立場之間幾乎毫無讓步的餘地。在法庭攻防戰開始前,日本政府和沖繩縣進行了一個月的對話,卻無疾而終。硬要說有成果的話,那就是再度證明雙方毫無妥協的空間,不過就是開庭前的一場「儀式」罷了。
▎歷史鴻溝,平行時空對話
翁長知事絲毫不領情和安倍最信任幕僚官房長官──菅義偉──的對話,堅持原則拒絕退讓。翁長原本就是保守派政治家,其主張在他擔任知事後更加傾向原則主義的方向。
關於這兩人在脾氣上是否有轉圜的可能,並沒有太多的參考依據,但是聽了菅義偉的一句話後,筆者覺得他們的對話完全不會有交集。9月8日,翁長知事會見官房長官時主張「戰後對(沖繩)土地的強制徵收是(問題的)原點」,其得到的回答卻是菅義偉的一句「無法認同。戰後,日本全國都陷入悲慘處境,大家都非常艱辛,現在的日本是全國上下共同建立的和平國家」。
菅官房長官的一席話牽涉到日本政府是否承認戰後沖繩經歷的特殊性,因為沖繩戰役發生慘烈的地面戰,戰後談和卻平白無故地讓沖繩置於美軍的佔領統治之下。面對這樣悲壯的沖繩歷史,若只是以「戰後大家都很艱辛」的話語來塘塞的話,至少和沖繩人的對話基礎本身就被破壞了。
對菅義偉來說,他在戰後離開秋田縣,經歷了「集體上京」的時代,隻身到東京奮鬥,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自己的過往和貧苦家鄉的印象。但是,戰後的自民黨從田中角榮到竹下登、橋本龍太郎、小淵惠三,以及前幹事長野中廣務等人,一路繼承下來的政治主張是承認沖繩的特殊性。暫且不論這一主張的是與非,至少從安倍和菅義偉的身上,能夠感受到自民黨對沖繩的冷淡。
現在,安倍政權的目標正是瓦解「全體沖繩」的體制,劇本似乎也已經設計好了,安倍政權的內閣中啟用沖繩縣選出的自民黨眾議院島袋吉和,擔任負責沖繩問題的大臣,而且提出儘速歸還部分美軍基地的土地,暗示將要招商建設主題公園。從人才方面瓦解和利益誘導的手法,雖然老套,但似乎有效達到了挑撥離間之計。
不過,東西兩方陣營的冷戰時代,日本國內的保守派和革新派,或者說右派和左派的對立都很清晰分明,沖繩的輿論也被一分為二。這一大背景,是過去被日本政府拉攏的保守派行使的「離間策」奏效,但是支持翁長知事的「全體沖繩」體制,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反對美軍基地遷往邊野古而集結在一起的,其強大的凝聚力,可想而知過去的離間策的成功機率將會很低。
不論翁長等人所代表的沖繩方面如何叫喊「(本土對沖繩)有結構性歧視」、「沖繩是孤兒」,當對手不認同沖繩的特殊性時,雙方的鴻溝是無法填補的。
眼前的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解決邊野古基地背後的根源問題吧。明白地說,就是如何改變駐日美軍基地74%都集中在沖繩的這一極其不均衡的現狀。到目前為止,日本政府沒有對此提出任何具體的計畫。沖繩輿論的主流意見中,雖然「日美同盟對維護和平有貢獻」,但是「希望沖繩美軍基地的集中程度能和本土達到同樣的水準」的意見占了絕大多數,而這一點和本土民眾的認知差距並不大。
如果不停止邊野古基地的遷移計畫,想要贏得沖繩輿論理解的最低妥協點恐怕只是妄想而已。就算安倍政府提出「公佈削減美軍基地規模的具體路線圖,努力謀解的工作不過是紙上談兵,求(沖繩民意)對推進邊野古基地遷移計畫的理解」,少了前半部分的話,說服民意和求得理沒有太大的實質意義。
我想日本政府今後仍然會想辦法瓦解沖繩民族主義,但這只會加深沖繩和日本本土之間的裂痕,增加日本國民心目中對沖繩的反感情緒,而不管是「反日」還是網路上批評的沖繩民族主義,暫時不可能走向一個逐漸弱化的方向。這樣一來,邊野古問題的長期化是無可避免的,這段期間沖繩的身份認同和民族主義也只會不斷擴大增強,屆時沖繩問題的「臺灣化」將邁進下一個階段。現在鬧得沸沸揚揚的邊野古問題,有可能會是這一進程不歸路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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