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與武士魂:安倍晉三死後...日本「和平癡呆」困局?
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過世了。
我真的沒想到會這麼早就寫到安倍桑的追悼文,畢竟他才67歲。出身舊長州地區的山口縣政治世家,擁有難得的兩次首相經歷。曾經被視為政壇的貴公子代表,當上戰後最年輕的首相,卻在一年後幾乎灰頭土臉地下台。5年之後,這位曾被視為弱不禁風政二代公子哥代表,少數非東大畢業的自民黨國會議會再次挑戰自民黨總裁的位置。
然後這次他成功了。
經過311震災時民主黨的種種失政之後,安倍帶領的自民黨在2012年的眾議院選舉取得大勝。之後一直到2020年辭任為止,雖然曾經歷過東京都議會選舉的挫敗,但以「拿回日本」為口號的安倍成為了日本史上任期最長的首相,其間還成功爭取到2020東京奧運和2025的大阪世界博覽會。雖然後來因為疫情發生而讓奧運延期,最後草草地在2021年補辦完成,任期末期也被在野黨抓到賞櫻會風波、森友、加計學園醜聞等攻擊點,但是總體來看安倍的第二任首相算是做得有聲有色,完全扳回了第一任幾乎是被趕下台的顏面,也穩固了安倍桑下任之後做為自民黨內KING MAKER的大老地位。
然後在上周的參院選助選活動中,這位前首相被暗殺了。
當然,安倍在史上最長的任期中也是有不少為人詬病的政策。但就像任何正常國家的任何政治人物一樣,無論其功過如何,一定都有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族群存在。但是討厭他,不代表就覺得他被暗殺橫死街頭這件事是剛好而已。
安倍槍擊身亡事件震撼了日本內外。畢竟自1960年的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郎在演講會被少年刺殺之後,日本雖然也有些零星的政治暴力襲擊事件,但一來這些發生在日本這個有槍枝管制國家的襲擊事件,大多使用的是冷兵器,二來這些針對政治人物的襲擊多為極端右派分子。
這並不是說日本右派就比較暴力,而是日本過激左派通常比較有「幹大事」的傾向,發動的多為公眾對象的劫機或是較大規模的襲擊事件。上一個被槍擊的前首相要推到1994年的細川護熙,而且當時犯人是對空鳴槍,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1992年金丸信也曾被開了三槍,但是沒有命中;2007年在長崎倒是發生了當時進行競選活動的現任市長,被開槍打死的事件。但前兩件事件犯人也是右派分子,長崎事件的犯人則是正牌的黑社會暴力團員。
安倍刺殺事件就像1995年的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一樣,重創了日本社會和平安全的印象。一位我的作家前輩在事件過後,甚至發出了「這不是日本!」的悲嘆。但是我給這位前輩的回答是:
「這才是日本啊。」
先不說安保條約抗爭時代,三島由紀夫和全共鬥發出人生強烈光熱的動蕩時代了,其實從幕末以血洗血的京都街頭,到昭和初期青年軍官和愛國人士們動不動就「一人一殺」、「尊皇討奸」的一路走來,日本的政治場域一直都不缺危險這個要素。
明治維新前後的日本黎明拂曉之際,政治主張原本就帶著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而在集體主義盛行的昭和初期,政治人物、甚至商界大人物也隨時可能被視為「國賊」,而被國粹主義者幹掉。到了共產社會主義席捲世界的60、70年代,左派青年也熱血沸騰地隨時準備革命幹大事。前述那位作家前輩覺得「日本是武士之國」,哪有像這次犯人一樣卑鄙地從背後開槍的?
但是日本和平安全的特色和光明正大的武士道精神,其實很大部分是形成於兩百多年和平的江戶時期。而且在江戶之後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前述這些「憂國志士」們,為了不同的崇高理想而付諸行動時,一般也都跟光明正大這四個字扯不上什麼關係,因為達成理想目標才是最高的正義。
這次事件真正反應出的,恐怕是長治久安下的「和平痴呆」問題。
日本一直是一個有強烈集體意議傾向的國家。當天下大勢走向戰亂時,戰國時代日本人的凶悍和「肉食系」的程度讓人難以和今天的日本連想在一起。二戰前只要有人膽敢質疑戰爭,就被打成「非國民」。然後號召「一億國民總火球化」與鬼畜英米輸贏的大日本帝國,在戰敗之後沒花多少時間就與昔日死敵——美國——變成好朋友,同時變身回最「和平禮貌」的民族之一。
這種跟著時代風向大家一起齊步走的特性,只要看看戰前拚命鼓吹戰爭戰、之後搖身一變成為和平憲法鐵桿擁護者的《朝日新聞》就可窺其一二。日本在戰後被解除了武裝,並且接受了第九條裡明記放棄一切軍隊和以武力「發動國權」的和平憲法,但日後又因為韓戰爆發,而在美國的指示下成立了自衛隊。至今雖然經過了大大小小的風波,但日本的確沒有再次發動戰爭。
名為「自衛隊」的這個組織再怎麼以防衛國土為唯一目的,但是又怎麼看就是個軍隊。而自衛隊如果有具有保衛日本國土的能力,那麼它又會是憲法第九條裡所述的「戰力」,嚴格來說就是個「違憲的存在」。也因為這樣,在日本的極端左翼分子會罵自衛隊是「殺人集團」。2010年時民主黨政權的官房長官,也遵循馬克思韋伯的定義而稱自衛隊是「暴力裝置」。
這在大多尊敬保家衛國軍人的一般國家是難以想像的。日本左派常稱「戰後數十年的和平是靠和平憲法保障而來的」,但保障戰後數十年的和平到底的是和平憲法,還是自衛隊和日美安保條約形成的武裝力量,一直以來就是日本左右兩派吵個沒完的話題。但不管站在哪個角度,就日本國憲法原文解釋的話,自衛隊都是個尷尬的存在。
安倍主要的政治主張,就包括了讓自衛隊正式合憲的憲法改正。因為就右派的思維來說,維持和平靠的是日本不再向外侵略、但保有嚇阻侵略的武裝力量,而不是對可能侵略日本的任何國家不具任何約束能力的和平憲法。
但可嘆的是這種「和平痴呆」在日本的集體意識強烈風土下似乎不分左右,看到這次安倍遇刺時的維安安排及反應,就知道治安良好久了的日本,連維安人員都只預測到持刀械等凶器的暴漢襲擊,而沒想到現在是如果不考慮耐用性的話,去網路查查資料就可能用3D列印再東湊西湊一些火藥,就可能做出一支土製槍枝的時代。而這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應對,也難怪讓日本社會間陰謀論四起了。
90年代的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一度打破了日本的公安神話,也讓當局開始注意到新興宗教林立後產生的各種社會及國安問題。這次的安倍遇刺事件,也再次讓日本驚覺,原來自己的國家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擁有傲人的安全神話。當然,日本仍然是個相對高壓的社會,當初驚天動地的「安倍經濟學」,似乎也沒有改善多少日本幾十年來通貨緊縮的慢性不景氣困境,甚至在年輕人對未來的希望、雇用問題上等還有更惡化的趨勢。
這些日本社會的窒息困境,也常以多次發生的無差別殺人事件暴露在世人面前。刺殺安倍的山上徹也從自衛隊退伍後,到了四十多歲還沒有固定正職,以派遣工作謀生,或許也是現今日本社會困境的一個縮影。
事件全貌還未明朗的現今,到底安倍是被他當成報復社會的對象?還是如同種種陰謀論所述般另有隱情還難以確定。但是經過這次事件後,日本社會是否會從「和平痴呆」覺醒,覺醒之後又會在集體意識啟動後走向什麼方向,是一個令人關注的重點。
至於安倍的死會不會像《聖堂教父》那樣突然引發國民覺醒、突然積極參與政治而引發政壇巨變,我認為現實永遠不會像熱血漫畫那麼戲劇化。事件的影響會深遠,但不會是爆發性的激情。至於日本還是不是「武士的國家」這個感情面的問題,我想安倍身為一個想要推動憲法改正的政治家,而最後倒在選舉活動的講台上,也似乎沒有比這種人生的結束方式更有武士道風範了。
但是我還是為台灣失去了一個好朋友而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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