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建築界的「文化戰爭」？川普為何要拆白宮東翼蓋舞廳

2025年10月20日一早，許多美國人起床後在手機或電視螢幕上，目睹了一個令人咋舌的畫面：幾台怪手正把象徵自己國家的白宮拆的支離破碎。到了10月24日，主要作為第一夫人辦公與接待賓客使用的白宮東翼，已被完全夷為平地。

川普自從上任以來，就不斷地示意想要在白宮蓋一座舞廳。《紐約時報》的報導甚至指出，川普在當總統之前，就曾經在歐巴馬任內期間以房地產開發商的身份提議白宮，可以聘請他在白宮建一座舞廳，造型類似川普的高爾夫俱樂部海湖莊園裡的樣子。而川普第二次上任後，於2025年7月也公佈了他的新白宮舞廳設計圖，但不管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多數人都沒意料到，他居然真的在沒有通過任何正當的審議過程下，將象徵國家的白宮拆了三分之一。

一如美國近年來所有議題，川普總統的這項舉動，不管是在新聞評論或是社群媒體的討論上，都造成輿論嚴重的分歧。支持者一如往常重複川普的論點，並試圖正當化他的行為。理由包括：白宮缺乏一個像是其他國家元首官邸可以接待賓客的華麗舞廳（如法國的愛麗舍宮）、或是白宮東翼本身的歷史較短「僅」123年、又或是和橢圓辦公室（Oval Office）位在的西翼，或位於中央的行政官邸（Executive Mansion）相比，東翼重要性較低，所以較不具保存價值等。

即便川普在媒體上有護航者的支持，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地譁然與憤慨，許多網友在大型報社如《華盛頓郵報》貼文留言區表達憤怒、無奈、傷痛。例如有些人寫到：「從許多面向來看，白宮的損毀，象徵著川普對他所擔任的職位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反美國之舉」、「民主實驗持續了250年可加可賞，美國R.I.P.」。

知名政治評論YouTube頻道Breaking Points的兩位主持人分屬左、右兩派，但兩人同聲譴責。左派的Krystal Ball批評，川普破壞白宮建築的舉動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傳統意義上的）保守派」，想捍衛美國自傲的文化。她說：「這是我們人民的家，可不是你家。」她也反問自己，為什麼這件事，會比川普其他的違法亂政的行為更令她不安？而她給出的答案是：「或許是因為這會是他最具象、也不可逆的遺產了，他想要的就是這樣。」至於曾經支持川普的右派主持人Saagar Enjeti在看到白宮發布的舞廳預想圖時，也毫不保留地飆髒字批評：「我真的無語了，這真是我見過最俗氣的鬼東西了……完全與我們崇敬的美國公共歷史與建築脫節。」

除了一般民眾與政治評論者的反應以外，建築界幾乎是一面倒地批評此舉。

《衛報》建築評論Catherine Slessor評論道：「好似（川普）為了追求諾貝爾和平獎而肆意妄為還不夠，大舉拆毀白宮的景象，更是川普費盡全力追求自我膨脹的又一例證。」

美國建築師協會（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也在東翼拆毀後發表聲明，直截了當地「譴責」此舉，並要求過程應透明化。文中指出，協會早在川普公布計畫後，於2025年8月就發表變更白宮設計應有的準則，包括建立以資質為基準的建築師遴選流程、實施嚴格的歷史保存審查、優先考慮透明度和公共責任制、兼顧設計上的「比例」與「和諧」、並充分利用橫跨整個建築產業的合作機制和專業知識等。

然而，川普不但完全無視民主法治程序，也對於建築專業與歷史保存視若無睹。

自住就要鑲金鍍銀的川式美學

筆者在川普第一任期間內，就曾在《轉角國際》撰寫過這位「建商總統」與建築間的關係。但筆者萬萬沒想到，川普第二任期，在建築相關事務上做得比上一任還要誇張，不得不寫個續篇。

在當時的文章中筆者就曾提到，川普第一次住進白宮後，便批評白宮很簡陋，比起自己在紐約的川普大廈或是佛州的海湖莊園，簡直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總的來說，川普的房地產帝國裡的一棟棟建築，並沒有一致的樣式或形式，能賺錢就好，但是如果是川普自己會居住的地產，一定是鑲金鍍銀。早在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前，在他的想像裡，像自己一樣的富商就是新世代封建貴族，所以會挪用歐洲皇室貴族的建築裝飾語彙來自我膨脹。像白宮這樣刻意樸實、簡單的「人民之家」（the People’s House），川普住起來當然渾身不自在。

川普第二次入主白宮後，早在他拆毀東翼之前，就已經做了許多令一般民眾，甚至是建築從業者忍不住搖頭的變更。許多人發現，川普入主白宮以後，白宮多了許多俗氣到不行的假金飾，尤其在最重要的橢圓辦公室裡，幾乎整面牆跟壁爐上滿滿都是。而白宮的裝潢通常是由第一夫人主掌，但川普堅持自己操刀，而且第一夫人梅蘭妮亞並沒有入住白宮，這或許也讓川普更有決定權。

雖然川普聲稱，白宮的這些裝潢都是24K金，但許多網友卻發現，這些裝飾與在裝修五金大買場Home Depot（美國版特力屋）能買到並無二致。橢圓辦公室外的標示，不僅像是影印貼上的，金色草寫體也被譏諷像是連鎖餐廳Cheesecake Factory的標誌。

川普同時也夷平了白宮中美國人鍾愛的玫瑰花園（Rose Garden），改鋪水泥、放桌椅跟洋傘，變成他口中的「玫瑰花園俱樂部」（Rose Garden Club）。

當然最令人髮指的，還是川普提案的舞廳。白宮當然經歷數度的整修與擴建，包括老羅斯福總統蓋的西翼（1902）與小羅斯福擴增的東翼（1942）。二戰後，杜魯門總統也曾因為白宮年久失修而大肆整修，只有立面原封不動，還在半圓門廊中增加了二樓陽台，稱「杜魯門陽台」（Truman Balcony）。

在川普拆了東翼的隔天，CBS電視台也刻意從檔案中釋出1962年第一夫人賈姬甘迺迪主持拍攝的白宮紀錄片。賈姬甘迺迪在影片中以優雅珍愛的口吻敘述白宮的歷史，也提到杜魯門總統翻修白宮時，一磚一瓦都有編號紀錄，以便重組回原樣。這樣對於這棟極具象徵意義的歷史建築的呵護，與川普肆意妄行的破壞，形成強烈對比。

龐然大物的東翼舞廳

至於舞廳的設計本身，也是令建築界瞠目結舌。川普原先聘請了一位在業界並不知名的古典主義建築師James McCrery操刀。McCrery於華府從業，在美國天主教大學任教，在履歷上以設計教堂為主。

在設計團隊公布的最新構想圖中，這座巨型的舞廳不僅佔據了原東翼的位置，更向南延伸到南草坪（South Lawn），總面積比行政官邸與西翼相加起來（也就是白宮沒拆的部分）還要巨大，完全搶奪了白宮這棟歷史建物的焦點。舞廳東側的立面——新的東翼入口——似乎是一座浮誇的柯林多斯式門廊（Corinthian portico），不僅搶焦，也與白宮本身簡樸的帕拉底歐式（Palladian）的主體與愛奧尼克式（Ionic）門廊樣式完全脫節，尷尬不已。舞廳設計也從原本7月公布的6根柱子，增加到8根。

不僅如此，川普也不斷增加舞廳內部可容納的席次，從原先的650席，一路倍增到1350席。內部的裝飾樣式，當然就是他喜歡的金光閃閃巴洛克式，被形容像是加上了防彈玻璃的凡爾賽宮鏡廳。也有人譏諷，這擺明是加冕廳。

更令人費解的是，白宮最新公布的3D模擬圖中，居然出現了相撞的窗戶與通往無處的台階。這種極度粗糙、業餘的設計圖，不禁令人懷疑是哪個實習生還是AI畫的嗎？

據《華盛頓郵報》報導，舞廳的主設計師McCrery近期逐漸退居幕後，改由川普親自主導，疑似是因為McCrery本人設計的金碧輝煌的舞廳，對川普來說似乎不夠大。或許白宮最新公布不成比例的巨大量體，已經不是建築師的本意。

McCrery逐漸退出設計過程，也可能與他被同業同聲撻伐有關。美國建築師協會13位成員於11月21日共同發表聲明，質疑McCrery是否違反了協會的職業道德公約，包含他是否沒有通過許可就拆毀東翼、或是讓川普親手開除所有首都規劃委員會（National Capital Planning Commission）與藝術委員會（U.S. Commission of Fine Arts）的審議成員等，聲明中更警告，McCrery若違反這些道德準則，可能會導致他被開除會籍。

《華盛頓郵報》率先在12月4日指出，川普已經指名由Shalom Baranes Associates接手舞廳的設計，McCrery僅保留顧問的身份。但報導否認McCrery和川普意見不合，而是McCrery事務所的規模無法承擔這樣大型的案子。​​Shalom Baranes Associates主要承接華府聯邦政府相關的建築案，規模也較大，相對合適。

「新傳統建築」的文化戰爭

川普對於聯邦建築的干涉，不僅止於他的舞廳。川普在兩次任內，都曾經發布行政命令，限制建築風格的調性。以2025年8月的〈讓聯邦建築再次美麗〉（Making Federal Architecture Beautiful Again ）為例，新的行政命令要求新建的聯邦政府相關建築，都必須以古典主義為樣式，禁止二戰後成為主流的現代主義。

川普以及美國右派對於所謂古典主義建築的「堅持」，其實也是近年美國左、右兩派間日益沸騰的「文化戰爭」（Culture Wars）的一環。文化戰爭，除了戰種族、性別、環保、移民等議題以外，在建築文化上，保守右派常主張至少在公共的政府建築上，應當保有美國建國草創時期，創國元老偏好的、號稱代表啟蒙思想與民主共和的古典主義，這與他們對於「憲法原典主義」（Constitutional Originalism）的堅持一樣。

以回到某個「想像的理想過去」來抒發他們對於現代性所代表的種種不滿，是保守右派（甚或法西斯主義）一貫有的思維。他們批評二十世紀以降的現代主義，不僅缺乏象徵意義而且單調、乏味、疏離人性。在這種想法背後，他們通常不表明說的，是他們厭惡戰後現代主義政府的建築風格——尤其是裸露水泥的粗野主義（Brutalism）——時常令人聯想到的大政府福利國家。正如保守派不滿美國與西方主流學院「左傾」，保守古典主義的建築師也批評，現在主流的建築學系鄙視歷史與古典美學。

美國這波所謂「新傳統建築」（New Traditional Architecture）運動的幾個中心，主要落在幾間天主教院校的建築學院，包括：前川普舞廳設計師McCrery任教的美國天主教大學，以及位於印第安納州的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聖母大學是出了名的保守，近年來幾乎成了對美國最高法院最具影響力的學校。聖母大學法律學院更是產出「憲法原典主義」理論的核心之一，目前保守派以6-3佔多數的最高法院，其中就有5名自稱為保守派的天主教徒。川普於2020年任命的大法官Amy Coney Barrett，也是出身自聖母大學。近年來福音派基督徒往往與保守天主教徒聯手，在選舉與司法運籌上合作，成為川普的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讓美國再次偉大）聯盟中的鐵票，以及透過任命3位保守派大法官，讓最高法院於2022年推翻墮胎權等等。

如果說聖母大學法律學院引導美國司法體制近年來極度右傾，聖母大學建築學院所帶領的「新傳統建築」運動鼓吹美國政府建築保守化，應是一體的兩面。但我們也不應誤以為，美國天主教學院帶領法律、政治或文化上的保守化，就代表整個天主教會完全向右傾，因為這場「文化戰爭」也反映天主教會內部嚴重的分歧。

今年5月新選上的教宗良十四世破天荒成為史上第一任美國出身的教宗，雖然一開始讓美國所有的天主教徒振奮不已，但上任才不久就被許多保守教徒認為「太左」。他們不滿新教宗對於移民的關懷、對於其他宗教的包容，以及對川普政府直截了當的批評（例如：良十四世成為教宗前，貌似在推特上轉發一則名為「范斯錯了，耶穌並沒有要求我們排序對別人的愛」的社論，暗批同為天主教徒的副總統范斯）。

川普近期也針對教宗的家鄉芝加哥下手，以違法暴力的手段騷擾、逮捕所謂的「非法移民」與許多無辜的非白人民眾。但美國天主教主教會議（United States Conference of Catholic Bishops）並沒有選擇與政府站在一起，而是於11月12日罕見地放下歧見，發表公開聲明為新教宗背書，抨擊政府對於移民「無條件式的遣送」與「缺乏人性的言論與暴力」。

「新傳統建築」運動的盲點

保守派「新傳統建築」運動作為這場文化戰爭一環，他們宣稱古典主義才是代表民主共和的建築樣式，但這樣對於「古典主義」單一的理解，其實稍微檢視一下就站不住腳了。

所謂象徵美國民主、草創時期的古典主義建築（如白宮本身），許多都是依靠奴隸工人建造而成。有批評者甚至認為，號稱「啟蒙」的古典主義，其實是白人至上主義的遮羞布。而綜觀歷史，古典主義可以被任何的意識形態挪用，從墨索里尼到希特勒與史達林，這些獨裁政客無一不愛古典主義。川普除了興建舞廳以外，為了慶祝2026年將是美國建國250年周年紀念，甚至提出要在華府興建一座古典式的凱旋門，這讓人不聯想到拿破崙都難。

況且，如果古典主義講求的是和諧、比例、對稱與收斂的話，川普的舞廳設計和白宮內部的俗艷裝修，可是完全背道而馳，而川普隨意拆毀東翼，也完全違背保守派號稱對於歷史的重視。反觀被右派指控不在意歷史建築的主流建築學院中，歷史保存早已是日益受歡迎的顯學。

古典派建築師Justin Shubow在訪談時也承認，他雖然認為建築界對於川普提倡古典主義的反應很「歇斯底里」，但川普一旦碰到這個議題「一切就兩極化了」。

川普舞廳的未來

面對川普拆舞廳與下令一切政府建築古典化的舉動，反方也提出了對策。內華達州民主黨眾議員Dina Titus就曾在川普第一任期間提出了〈民主設計法案〉（Design in Democracy Act），企圖法理化1962年將建築設計權下放給地方政府的方針。她認為，建築該長什麼樣子，應當由地方社群自己決定才是民主，這才能反映美國的多元社會，而不是由中央政府發號施令，「那是獨裁者在幹的事。」今年有兩位民主黨參議員再次提出Titus的法案，但現階段並不可能通過。

那川普的舞廳呢？目前看來，能制衡川普的國會被共和黨掌控，而最高法院也對川普種種毀憲亂政的措舉幾乎都給了綠燈，舞廳的設計與興建恐怕只會持續下去，但最終會長怎樣、能不能蓋完，就無人知曉了。

但如果民主黨在2026年能拿下國會多數席次、甚至在2028年重返白宮的話，這座代表川普權力薰心的舞廳，8成會被拿來開刀，因為這對民主黨有利無弊。已有民調顯示，只有28%選民支持興建舞廳，超過6成的獨立選民反對。有些人提議直接拆掉舞廳，民主黨加州新秀眾議員參選人Saikat Chakrabarti則建議可以把舞廳變成「貪腐與獨裁博物館」，展示所有對舞廳捐獻資金的企業，包括亞馬遜、蘋果、Meta等科技業巨頭，以警示世人寡頭政治的危險。順帶一提，川普的舞廳完全是由私人企業資助，不假公帑、不經公共審議，形同在公家土地上蓋私宅。

隨著川普民調持續直線下滑，民主黨也在近期選舉中回魂，共和黨12月2日在田納西州「深紅鐵票區」眾議員特選險勝，也持續讓黨內憂心2026年期中選舉。現在也有川普支持者唏噓，川普似乎更在乎蓋這座虛榮舞廳，而不管物價高漲等民生問題。我們也只能拭目以待這座舞廳，以及川普本人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