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舉不適任教師？政治介入教育現場，日本社會「揣摩上意」讓老師也要自我審查

編按：本文為《上一堂「慰安婦」的課：一位日本中學教師的戰鬥紀實》（黑體文化，2025）內容節選。

教學現場籠罩在「揣摩上意自我審查」的風暴中

二○一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得知NHK久違地製作了「慰安婦」議題的節目，我帶著半擔心半期待的心情觀賞。節目「今日焦點+」提及韓國的「和平少女像」及日韓「協議」。標題是「韓國 逐漸升溫的『少女像』問題 首次發聲的前慰安婦」。只看標題就可以大概猜到內容，實際上我還是越看越緊張。節目中只提到日本政府反對設置少女像，強迫韓國履行日韓「協議」的立場，雖然節目宣稱有「當事人多元的聲音」，實際上卻只提到根據日韓「協議」獲得給付金，對設置少女像採取批判立場的聲音。

此外，節目還使用了時間與內容不符的影像、只取用保守派的訪談，以此煽動對韓國的誤解和偏見。針對女性國際戰犯法庭（編註1），二○○一年NHK迫於政治壓力，被迫更改節目內容。

從那之後，NHK就再也沒有製作過有關「慰安婦」的節目。雖然相隔十六年再次提及「慰安婦」問題，值得一定程度的肯定，但也讓人覺得，節目製作時不得不揣摩日本政府的意向並進行自我審查，這樣的情況毫無改變。

編註1：二○○○年在日本東京九段會館舉行的女性國際戰犯法庭（Women's International War Crimes Tribunal），是審判日軍「慰安婦」性暴力問題的模擬法庭。由來自英、美的國際法學者擔任法官，南北韓、中國、台灣、菲律賓、印尼等受害國與日本的法學者籌組檢察官團，提起訴狀，明列各國「慰安婦」制度受害情況，並找來各國倖存者、專家出庭作證，最後做出日本國家及昭和天皇有罪的判決。

NHK屬於「公共播送」，在全國聯播，有很大的影響力。看到這個節目的人，是不是會認為日本政府有意積極解決「慰安婦」問題，卻因為韓國方拿這個問題來政治操作，導致遲遲未能解決呢？這不禁讓人擔憂，大眾對「慰安婦」問題的看法會有所偏誤，對前「慰安婦」及長年支持「慰安婦」的公民團體也會產生更大的偏見和反感。

「適可而止吧。到底要求道歉到什麼時候才會甘心」

「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日本已經展現誠意遵守約定，別再廢話了收下給付金」

「就是這樣才沒辦法相信韓國」

「趕快把少女像拆掉」。

我很擔心節目會引發這樣的聲音。照這樣下去，在教學現場可能會有越來越多老師，對於在課堂上提及「慰安婦」躊躇不前。

二○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自民黨在黨的官方網站發布「學校教育的政治中立性的實況調查」，並呼籲大家協助作答。網站上刊登的文字如下：

黨的文部科學部會正在彙整建議，要求徹底確保學校教育中的政治中立性，以追求不偏頗的教育。然而，教育現場中確實有一些教師主張：「教育的政治中立性是不可能的」或「不要將孩子送上戰場」，進行有損中立性的教育。當今的公民教育在教學現場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果進行偏頗的教育，可能會讓學生失去多面向多角度的觀點，我們黨擔心，在高中刻意進行模擬投票等政治色彩濃厚的偏頗教育，會將學生導向帶有特定意識形態的結論。因此，我們決定施行學校教育的政治中立性的實況調查，懇請各位參與。

這段呼籲的文字下方列出的填寫項目，包括姓名、姓名的假名（讀音）、性別、年齡、職業、服務單位／學校名稱（僅教職員需填寫）、電話號碼、傳真號碼、聯絡地址、電子郵件，以及有失政治中立性的不恰當具體案例（何時、在哪裡、誰做的、做了什麼、如何做），讓大家可以在網路上填寫。

這件事遭受許多批評，「不要將孩子送上戰場」的部分先是被改為「應該廢止安保相關法律」，後來這段文字也遭到刪除。然而調查仍然持續進行，並在七月十八日結束。呼籲大家參與調查的自民黨表示：「我們蒐集到相當多的案例，其中也包含違反《公選法》的案例」、「我們會將違法性較高者提供給文科省」、「違反《公選法》的問題應該交由警察處理」。

在調查期間，有一則報導提到調查造成的效果。名古屋市立中學的社會科老師，在教到參議院的課程中提到：「如果執政的自民．公明黨得到議會三分之二的席次，就可以啟動修憲的流程」，「這樣的話，發生戰爭時國民可能需要參戰」，引起爭議。

市教育委員會判斷此發言「以《教育基本法》要求政治中立性的觀點來看並不恰當」，最後強迫老師跟學生道歉。這件事甚至上了新聞，帶給教學第一線的老師很大的震撼。雖然自民黨發起的呼籲告一段落，但已經在教學現場引起寒蟬效應。

聽到這個調查和發生在名古屋的事之後，想必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該來的還是來了。這是一個鼓勵大家告密的呼籲，目的是創造一個如同戰前的告密社會。

之所以出現這種鼓勵告密的行動，是因為自民黨站在否定現行憲法的立場，認為現行憲法是被強加的，存在許多問題，必須修改憲法並制定自主憲法。基於這個想法，理所當然會認為教導現行憲法的理念，如和平主義、尊重基本人權以及國民主權的課程，就是偏頗教育，並應該成為指導的對象。

那麼，難道塚本幼稚園要幼童背誦《教育敕語》，並在運動會的選手宣誓時，要求幼童說：「大人們，為了不讓日本輸給其他國家，請守護尖閣列島、竹島和北方領土（編註2），請把日本當成壞人的中國和韓國改過自新，不在歷史教科書中教導虛假內容。安倍首相，加油！安倍首相，加油！安保法制在國會通過，真是太好了。」這就不是偏頗教育嗎？

編註2：此處提到的島嶼皆有領土爭議。日方所謂的「尖閣列島」，台灣稱為「釣魚台列嶼」，中國稱為「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三方皆宣稱對其擁有主權。日方所謂「竹島」，韓國稱為「獨島」，日本及南北韓皆聲索主權。而日方所謂「北方領土」，為北海道東北方、千島群島最南端的四個島嶼，目前由俄羅斯管轄。

在這樣的行動之下，許多學校紛紛開始「揣摩上意自我審查」。為了避免在課堂或學校經營方面受到攻擊，每當議員在議會提出質詢時，學校就會檢查教師所編纂的講義，甚至發生校長未經教師本人同意，搜查一位教師放在學校的私人物品，甚至擅自取走等侵犯人權的行為。

此外，針對「日之丸」（日本國旗）和《君之代》（日本國歌）的問題，也有校長為了避免被批評，在得知議員將參加畢業典禮後，不顧教職員間的共識，就改變以往畢業典禮的流程。教育委員會稱「只是通知校長會有質詢」或「只是告知校長議員會參加畢業典禮」，但上級的指示一層層傳達到基層時，強制的力道便會以「揣摩上意自我審查」的形式變得更強。

可以說，現在教育現場遭遇政治干預已成常態，籠罩在揣摩上意、自我審查的風暴之中。

《上一堂「慰安婦」的課：一位日本中學教師的戰鬥紀實》

作者：平井美津子

譯者：黃昱翔

出版社：黑體文化

出版日期：2025/09/10

內容簡介：

1990年代，亞洲各國倖存的「慰安婦」陸續現身，揭開深藏多年的二戰傷痕。此後，日本有七家出版社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中載入了「慰安婦」的敘述。然而，隨著右翼勢力對教科書出版社的攻擊和施壓，至今僅剩兩家教科書仍保留這段歷史，而在課堂上教導這個議題的教師也寥寥無幾。

本書的作者平井美津子是一個例外。她是大阪一所公立中學的社會科老師，曾親赴韓國訪問年邁的「慰安婦」、到沖繩聽取「姬百合學徒隊」倖存者的證言，並將這些歷史化為教材，與學生共同思索戰爭的真相與記憶的責任。二十多年來，她挺住右翼政客的抹黑與校方要求「不准教」的壓力，持續地教授「慰安婦」議題。

當台灣的「慰安婦」已全數離世，如何讓下一代理解戰爭與性暴力的關聯？如何讓加害與受害的歷史不再沉默？如何喚起學生對歷史議題的興趣，鼓勵他們自主思考和辯證？本書作者以懇切反思的筆調，豐富扎實的課堂經驗，寫下自己與學生教學相長的心路歷程，提供給所有關注「慰安婦」議題的人們，一份寶貴的實踐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