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報導：西班牙足協主席強吻女足世界盃冠軍球員，後來呢？

2024/12/17 賴昀

盧比亞雷斯強吻埃爾莫索，引爆西班牙民眾怒火，以及舉國對女性長期未獲公平權益的反思... — 盧比亞雷斯強吻埃爾莫索，引爆西班牙民眾怒火，以及舉國對女性長期未獲公平權益的反思。埃爾莫索背號為10號，圖中她反穿隊友普特拉絲的11號球衣。圖／Twitter

「身為一個足球員，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足壇強權西班牙，近年在各項國際賽連奪多個冠軍，2023年更成為繼德國之後第二個在男足、女足都贏得世界盃冠軍的國家——但其實西班牙女足不僅起步發展得遲，國家隊至今資源待遇都與男足天差地別，甚至2023年女足隊登上世界之巔的神奇之旅，也被來自西班牙足協主席的一個強吻，蒙上陰影。但長久以來女足國家隊隱忍的憤怒、承受的不公對待，還有西班牙社會長期的性別不平等問題也藉此揭開——強吻事件的一年多之後的現在，事情有所改變了嗎？

明明贏得世界盃冠軍是每一個足球員的夢想，但對2023年的西班牙女子足球國家隊成員而言，達成夢想的一刻，卻也是煎熬的開始——而最直接承受傷害、旋即又在風口浪尖面臨最多壓力的，是在領獎一刻遭遇西班牙足協主席盧比亞雷斯（Luis Rubiales）強吻的10號球員，延妮菲．埃爾莫索（Jennifer Hermoso）。

▌延伸閱讀：〈西班牙女足的#MeToo時刻：強吻球員風波，足協主席遭停職調查〉

世界盃決賽之後立即進行的頒獎典禮，自然是電視全程直播；頒獎進行方式是主辦方及決賽兩國足協代表在台上一一向每位球員恭賀致意、頒發獎牌，當輪到埃爾莫索走到盧比亞雷斯面前時，他就在頒獎台上抓住埃爾莫索的頭，直接湊上去嘴對嘴強吻，而這個畫面也就立即在全世界眼前播出。只是，那一刻，包括埃爾莫索在內，所有人腦海中仍滿是隊史第一次贏得世界冠軍的喜悅，埃爾莫索即使閃過錯愕、感到不對勁，卻在歡慶的氣氛中不知如何反應，於是轉頭繼續領獎、慶祝。

2023年9月，西班牙巴塞隆納聖海梅廣場，女性們抗議西班牙足協主席盧比亞雷斯的行... — 2023年9月，西班牙巴塞隆納聖海梅廣場，女性們抗議西班牙足協主席盧比亞雷斯的行為，並聲援埃爾莫索。抗議者舉著象徵足球紅牌的標語牌，上面寫著「停止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圖／路透社

▌孤獨的受害者

但當下沒有反應不代表沒有關係，這個強吻的畫面隨即在西班牙激起千層浪，而在成為世界冠軍一刻卻遭遇性騷擾的埃爾莫索，實際上害怕、無措，甚至後續在更衣室慶功時，面對狂歡的隊友，即使說出自己被強吻、她不喜歡、不舒服，但隊友們在高昂的情緒下暫時無法理解她說的話，而她當時也只是想要有人告訴她，發生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係？

在後來Netflix以此事拍成的紀錄片《結束吧：改變西班牙女足之吻》（SeAcabó Diario de Las Campeonas），當事人埃爾莫索、還有隊友們，在紀錄片裡以自己的角度，重述了整件事。片中，有好幾幕埃爾莫索與好友、隊友普特拉絲（Alexia Putellas）的對話，埃爾莫索對普特拉絲説，自己在離開決賽球場的巴士上就開始哭，而當時普特拉絲就在她身邊，卻對發生了什麼並不知情。普特拉絲說，那時候隊友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認為接下來應該好好慶祝，後來她們才知道埃爾莫索遭遇了什麼。

埃爾莫索在紀錄片裡對好友說的一句：「我開始哭，你就在旁邊。」說盡了那時她的孤獨。

埃爾莫索2022年轉會到墨西哥踢球，強吻事件發生後，墨西哥隊與巴薩女足球員在一場... — 埃爾莫索2022年轉會到墨西哥踢球，強吻事件發生後，墨西哥隊與巴薩女足球員在一場友誼賽開踢之前，舉著寫著西語「你並不孤單」的橫幅，以及一件寫著「致延妮，以及致我們所有人」的T恤，以表達對埃爾莫索的支持。圖／美聯社

還未能好好面對、處理遭遇性騷擾的負面感受，排山倒海的壓力就衝向了埃爾莫索。因為強吻的畫面引起輿論關注，西班牙足協馬上要求埃爾莫索出面向大眾說，「那個吻沒什麼、只是因為太興奮就自然發生」，埃爾莫索拒絕之後足協馬上對她大加批評、指責她「不應該這樣對待」盧比亞雷斯等等。其後盧比亞雷斯還單方面對外宣稱這個親吻獲得埃爾莫索同意、兩人關係良好等等——這當然是謊言，埃爾莫索由頭至尾都沒有同意過。

西班牙足協原本想壓下此事，頒獎典禮後的第一時間盧比亞雷斯到球員更衣室，對狂歡的球員們說，足協招待她們去伊比薩島（Ibiza，號稱派對天堂的西班牙度假小島）。後來球員們回憶猜測，他大概是來緩和情況、想把強吻一事輕輕帶過；而那時，親吻的畫面還讓隊友們起鬨讓埃爾莫索站在盧比亞雷斯身邊，說要慶祝婚禮。

而後，埃爾莫索對抗西班牙足協和盧比亞雷斯的過程中，女足國家隊球員在伊比薩島度假的畫面、還有更衣室狂歡的影片，在網路上被許多人用來當「證據」，和西班牙足協同一論調，指責埃爾莫索譁眾取寵、她在被強吻之後明明仍在快樂慶祝。

一個強吻，就這樣奪去了西班牙女足國家隊奇蹟般贏得世界冠軍的光彩榮耀，甚至讓遭受性騷擾的球員，沒有資格在登上世界之巔之後進行慶祝，否則她就不是「完美受害者」——這背後的邏輯，和父權結構的眼光看待諸多性騷擾案件一樣：不是完美受害者，就不值得同情。

走出法院的盧比亞雷斯。在法庭訴訟中，盧比亞雷斯仍堅稱親吻是雙方同意。另外他也持續... — 走出法院的盧比亞雷斯。在法庭訴訟中，盧比亞雷斯仍堅稱親吻是雙方同意。另外他也持續上訴FIFA對他的3年禁令，不過上訴被駁回。圖／路透社

▌長久不公待遇下的爆發

當西班牙女足國家隊的隊友意識到埃爾莫索遭遇了什麼之後，以普特拉絲為首，她們一一站出來聲援埃爾莫索。普特拉絲首先在Twitter上發難：「太過分了，真是夠了，我支持你。」並標記埃爾莫索，其後隊友們、其他西班牙女足球員、乃至男足球員（如傳奇球星伊涅斯塔Andrés Iniesta）都表態聲援；81名西班牙籍女足球員連署要求盧比亞雷斯辭職下台，否則不會效力西班牙國家隊。

外界在這個強吻之後，看見了西班牙女足國家隊承受的不公平對待，但其實，她們與西班牙足協的對抗持續已久，埃爾莫索早已是足協的眼中釘之一，由強吻而引起的西班牙#Metoo風暴，只是長久壓迫的一次爆發。

事情要回溯至2023年時的國家隊總教練維爾達（Jorge Vilda），這一名極不適任的教練。維爾達是盧比亞雷斯的親信，管理球隊的方式是高壓強制、甚至侵犯隱私，例如他要知道每個球員的每次受訪和受訪內容、國家隊集訓比賽期間出入球場和住處都必須向他報備、球員的包包必須接受搜查、甚至他會在晚上進入球員的房間。維爾達沒有令人信服的帶隊經驗、也拿不出有效戰術、調度更是無方，會在場上球員狀態正好時突然將人換下導致陣形混亂。在球員們眼中，維爾達越是能力不足，就越要高壓對待球員，試圖壓下質疑。

女足國家隊的怒火，在2022年女足歐國盃失利後爆發，不僅是對維爾達的不適任，還有足協對男女足國家隊的資源提供極為不公（例如，女足隊難以獲得像樣的訓練場地和設備，男足球員卻甚至可以向盧比亞雷斯討要手錶之類的個人禮物）、足協對女足隊的種種離譜對待（如2015女足世界盃時，球員飛抵主辦國加拿大後連調整時差的時間也沒有就上場比賽），女足隊員要求足協改善。維爾達解讀為一切是衝著他而來，指責球員是「無理取鬧的小女孩」，事情變成了女足球員與維爾達的對抗，15名球員連署要求維爾達下台，西班牙足協則力挺維爾達。

除了強吻埃爾莫索外，盧比亞雷斯在女足世界盃冠軍頒獎禮上，還將另一名國家隊球員卡斯... — 除了強吻埃爾莫索外，盧比亞雷斯在女足世界盃冠軍頒獎禮上，還將另一名國家隊球員卡斯蒂羅扛上肩膀繞行球場。圖／法新社

2023年女足世界盃期間，西班牙與瑞典踢準決賽之前，埃爾莫索與教練維爾達出席記者... — 2023年女足世界盃期間，西班牙與瑞典踢準決賽之前，埃爾莫索與教練維爾達出席記者會。圖／美聯社

這時，西班牙女足國家隊的3名隊長——帕雷德斯（Irene Paredes）、普特拉絲和埃爾莫索，就成為了西班牙足協眼裡，帶頭對抗的麻煩人物。即使後來足協利用球員對參加世界盃的渴望，使她們為出賽而軟化態度，維爾達仍然針對。

原本隊裡大多是效力巴塞隆納（FC Barcelona）的球員，3名隊長中帕雷德斯和普特拉絲都是巴薩隊長、埃爾莫索也是前巴薩球員，於是維爾達刻意重用來自皇家馬德里（Real Madrid CF）的球員，拔掉3人的隊長袖標而改讓從未在國家隊正選出賽的皇馬後衛安德烈斯（Ivana Andres）當隊長，利用巴薩與皇馬兩支死敵球隊本來的矛盾去掀起隊內的對立；即使隊長換人，但國家隊更衣室裡真正的領袖始終是帕雷德斯、普特拉絲和埃爾莫索，於是維爾達更想去除3人的影響力——而結果就是，世界盃賽前，西班牙女足國家隊形同一盤散沙。

西班牙女足國家隊擁有多名當今最頂尖的球員，中場更是豪華，成員包括兩名連莊的金球獎得主普特拉絲和邦馬蒂（Aitana Bonmatí）、埃爾莫索還是隊史進球王，但潰散的軍心讓她們在講求團結的球場上，處於極不利的狀態，小組賽對日本的一場大敗便讓她們深陷危機。後來她們的勉力振作至拿下世界盃冠軍，對她們而言確實是一場奇蹟之旅。

原本要收割冠軍榮耀的盧比亞雷斯和維爾達，終於在因強吻事件而引起的西班牙國內怒火、還有女足球員的聯合反對下，在2023年9月被迫下台，但這遠遠不是事情的結局。西班牙最高刑事法院對盧比亞雷斯發動調查，埃爾莫索也對他提起刑事訴訟，罪名包括性騷擾和脅迫；維爾達和另兩名足協官員也因涉嫌脅迫而列被告。此外，FIFA懲處盧比亞雷斯3年不得參與足球活動。

而過往足協的種種積弊，球員們也希望趁此機會迎來改革曙光，39人公開連署持續抵制國家隊，原因是國家隊及足協的做法，仍不足以讓球員可以安心踢球，其具體呼籲包含要求西班牙足協重組、臨時主席辭職、女足組織改造等等。

西班牙女足國家隊的3名隊長——帕雷德斯（右起）、埃爾莫索和普特拉絲，即使被總教練... — 西班牙女足國家隊的3名隊長——帕雷德斯（右起）、埃爾莫索和普特拉絲，即使被總教練維爾達刻意打壓，但仍是更衣室裡真正的領袖。圖為2023年8月20日，西班牙女足國家隊贏得世界盃冠軍，3人一起慶祝，埃爾莫索和普特拉絲兩人還互換球衣。圖／美聯社

巴塞隆納的一幅壁畫，畫著盧比亞雷斯強吻埃爾莫索的畫面，並用紅字寫著大大的「尊重！... — 巴塞隆納的一幅壁畫，畫著盧比亞雷斯強吻埃爾莫索的畫面，並用紅字寫著大大的「尊重！」圖／路透社

▌戰鬥仍然艱困、仍然持續

但換帥之後，新任的國家隊教練托梅（Montse Tomé）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強行徵召這39人中的20人歸隊，若不接受徵召，除了巨額罰款外，還會在西班牙國內遭到禁賽。而風口浪尖的埃爾莫索，被以「保護」之名排除在徵召名單外，埃爾莫索憤怒直指球隊與她毫無溝通、此舉明顯又是為了分裂球員。（延伸閱讀：〈性騷擾後就這樣算了？西班牙女足徵召令強迫歸隊，以「保護」之名排擠受害者〉）

後來10月埃爾莫索才重返國家隊（並在對陣義大利的比賽踢進致勝球），以及同月首次以證人身份出席法庭，但她與普特拉絲的證詞卻被洩露，女足國家隊的這場戰役依舊艱困。

而在球場上，問題也沒有得到解決，原本是維爾達助理教練的托梅，其帶隊、戰術、調度能力的不足，在2024巴黎奧運賽場上顯露無遺，西班牙女足國家隊仰賴個別隊員的出色個人能力走到了準決賽，最後在托梅亂排陣容、調度失據、又無法應對球員體能下滑的情況下，2：4慘敗巴西，最後又輸掉了銅牌戰，奪金大熱門空手而歸。而托梅面對質疑的方式，也頗有維爾達之風——清洗球隊、以及試圖抹消普特拉絲等人在隊中的影響力。

戰鬥還在持續，進步依然緩慢，不過世人已經看見埃爾莫索的勇氣與堅持，2024年10月28日金球獎頒獎典禮上，埃爾莫索獲頒彰顯人道主義精神的蘇格拉底獎（Sócrates Award）。蘇格拉底獎是以巴西足球員蘇格拉底的名字命名，他在1980年代號召帶領民主運動，反對巴西軍政府；這個獎項創立於2022年，旨在獎勵運動員於場外對社會正義的貢獻，獎項精神是：足球不僅是一項運動，更是積極改變社會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