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希臘悲劇結合巴西屠殺事件，遏止雨林濫伐暴力的呼求

2024/10/07 賴昀

將近30年前的卡拉加斯埃爾多拉多大屠殺，至今仍然是巴西未能癒合的創傷，也是巴西種... — 將近30年前的卡拉加斯埃爾多拉多大屠殺，至今仍然是巴西未能癒合的創傷，也是巴西種種土地抗爭的象徵。瑞士劇場導演米洛．勞（Milo Rau）將其與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結合，成為了劇作《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圖／兩廳院

醜惡的事物何其多，但再沒有比人類更醜惡的了。

故事始於一場殺戮，但在這場殺戮之前，財富與貪婪或許早已讓悲劇成為註定。這場悲劇發生在將近30年前的1996年4月17日，地點在巴西帕拉州（Pará），19人被巴西軍警開槍打死。帕拉州位於亞馬遜河下游，境內是廣大的雨林，生產熱帶作物，還有鐵礦、鋁礦，擁有地球上最大的生物多樣性。豐富的自然資源引來禍端，帕拉州亦是巴西雨林開發、濫墾的重災區。

死於軍警暴力的19人，是巴西「無地農民運動」（MST）的成員，該組織有約150萬非正式成員，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左派組織，目標是籲求為貧困農人提供土地，並為各項平權議題奔走，舉凡收入分配、性別、種族不平等。

1996年4月17日，約1,500名MST成員在帕拉州南部卡拉加斯埃爾多拉多市（Eldorado do Carajás）參加示威，訴求巴西聯邦徵用當地一處私人農地，該地有3,500戶無地農民家庭紮營居住，公部門的出手可讓這些家庭能夠繼續棲身。這場遊行，計畫步行至帕拉州首府貝倫（Belém），遊行隊伍卻被軍警包圍、開槍，除了19人當場被殺之外，還有69人受傷，傷者中有許多人因子彈殘留體內從此失去工作能力，2人在事後傷重不治，該事件被稱之為卡拉加斯埃爾多拉多大屠殺（Eldorado do Carajás massacre）。

在《安蒂岡妮在亞馬遜》裡，安蒂岡妮的兄長變成了死於大屠殺的受難者，悲劇裡的歌隊成... — 在《安蒂岡妮在亞馬遜》裡，安蒂岡妮的兄長變成了死於大屠殺的受難者，悲劇裡的歌隊成員則都是大屠殺生還者。圖／兩廳院

大屠殺引起國際關注和更多的示威抗爭，巴西政府在壓力下創立了土地發展部，其後土地發展部曾在巴西前總統特梅爾（Michel Temer）和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任內被廢除，到現任總統魯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再度上台才恢復。而當年向遊行者開槍的軍警裡，只有2名指揮官被判罪並入獄服刑（刑期分別是158年與258年），其他超過150名開槍的警察，由於當時他們將自己身上的身分徽章取下，當日警局的槍枝使用文件也遺失，所以在後來的法律訴訟中，既然無法確認他們的身分，自然也無從追究審判。

巴西的土地掠奪、人權侵犯、農村及亞馬遜雨林地區暴力事件不斷，大屠殺至今仍然是帕拉州一處未能癒合的創傷，也是巴西種種土地抗爭的象徵。長期關注社會議題、身兼記者的著名瑞士劇場導演米洛．勞（Milo Rau）更將大屠殺搬上舞台，將其與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結合，成為了劇作《安蒂岡妮在亞馬遜》。

希臘神話裡的安蒂岡妮，是信神、維護神與真理，不向世俗權勢低頭的女英雄，她的兩名兄長為了爭奪王位，兩敗俱傷而亡，叔叔成為攝政王，判定一人為君主、另一人意圖篡位不得下葬，安蒂岡妮抗命，打算安葬兄長並為其發喪。

在《安蒂岡妮在亞馬遜》裡，安蒂岡妮的兄長變成了死於大屠殺的受難者，安蒂岡妮由巴西原住民女演員扮演，悲劇裡的歌隊成員則都是大屠殺生還者。不能安息的死者，扣合了這場絕大多數加害人仍不被定罪的悲劇，安蒂岡妮為之挺身而出的真理，則是對土地自然的維護。

古希臘的安蒂岡妮，對抗的是王權和命運悲劇，而亞馬遜的安蒂岡妮，是不服從的公民，力抗的是蠶食自然土地的資本主義。劇作由劇場演員和MST成員交替演出，一如米洛．勞過去的作品，演員也在台上說著對這齣劇、對自己扮演角色的感受，詮釋這場悲劇的不只是導演，而是台上每一個人。當然，觀眾也會在心中產生自己的詮釋。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在公開拍攝和首演之後，隨即與MST共同開始歐洲巡迴。圖／兩... —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在公開拍攝和首演之後，隨即與MST共同開始歐洲巡迴。圖／兩廳院

在米洛．勞團隊與MST開始合作的2018年，正是極右派的博索納羅執政時期，博索納羅加大開發亞馬遜雨林，對原住民權益與保護區的存續置之不理，當局的態度等同讓保護機構被斬斷手腳，更使本就存在的盜伐盜礦問題更加嚴重、犯罪者更加肆無忌憚，地球之肺似乎步入如同希臘悲劇一樣命定而毫無辦法挽回的深淵。

後來博索納羅爭取連任失敗，2023年左翼的魯拉上台，承諾2030年實現雨林「零砍伐」——亞馬遜得到轉機了嗎？現實卻如同希臘悲劇一樣，故事裡的陰影從未消散，2023年8月魯拉召集8個亞馬遜雨林周邊國家組成的「亞馬遜合作條約組織」峰會，共同發表的《貝倫宣言》卻無法達成零砍伐共識，針對濫伐的解決目標各國自訂，沒有一致目標也就無法有效合作解決問題。

另一方面，即使氣候變遷議題在國際社會上愈加受重視，不斷舉行的領袖峰會卻未見得能遏止或減緩碳排放，而帕拉州還反而成為了跨國企業購買「碳信用額」（carbon credit）的重鎮。企業購買一個碳信用額，就可獲得排放一噸二氧化碳當量溫室氣體的權利，而支付的資金用於減碳計畫，這便是在減碳訴求下誕生的碳交易，而這樣的碳交易，也始終充滿「漂綠」（Greenwashing）的質疑聲音，對抗爭者來說，資本主義和跨國企業彷彿是希臘神話怪物九頭蛇，砍了一顆頭，又換了面貌長出新的頭。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2023年4月（正是大屠殺發生的「紅色四月」）首演於帕拉州，首演之後米洛．勞與MST在歐洲繼續倡議「反漂綠運動」，念茲在茲的依然是反抗跨國企業用環保口號粉飾自己，實則繼續傷害亞馬遜雨林。在森林消滅、大地被挖開、河流被截斷、原住民流離失所的悲劇裡，真正的轉機與出口，究竟會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