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的光輝與陰霾:從神話到科學,女身故事的詮釋
▌本文為《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鷹出版,2024)書摘
乳房實際上只有幾十克重,它所象徵的意義卻重若泰山。雅隆(Marilyn Yalom)在她文化研究的一本書《乳房的歷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中對乳房的描述極為傳神。她說,乳房有如人們聚集的社區販賣亭,完全開放,容納任何言論,接待任何怪咖。
乳房昔日的光輝,很輕易被今日道貌岸然的說教所掩蓋。女巫和魔鬼乾癟的乳頭使人警惕,因為這是縱欲的代價。在西元前1600年克里特文化時期的雕塑中,女祭司裸露著堅挺的乳房,雙臂纏繞著蛇,而雙蛇引頸吐舌,呼之欲出。蛇堅韌的舌頭和女人挺拔的乳頭似乎一搭一唱,警告人們要小心他們所擁抱的強大胸脯可能像愛情一樣有毒。
乳房是胸脯,有容乃大;許多文化中描繪的多胸女神擁有無與倫比的能力。例如亞馬遜神話中不與男人為伍的女戰士,為了繁衍後代,一年只與男人「配種」一次。倘若生了女嬰,就撫養長大;若是男嬰,則將其殺戮,或使其殘廢,或拋棄山野。有關這些剽悍女戰士的傳說,最為人所樂道的是她們自殘式的乳房切除術。她們將一邊的乳房切除,為的是培養更精湛的射箭術,方能抵抗周圍虎視眈眈的男性侵略者,以免被其征服。
男性對她們的看法呢?雅隆評述說:「男人認為亞馬遜女戰士是怪胎,是長鬍鬚的男人婆,是畸型,她們僭取原本應屬男性專利的戰士角色。少了一只乳房,給人一種不協調、不平衡的恐怖感。留下的那只乳房用來養育雌性後代,切除另一邊是為了用蠻力對付男人。」對女性來說,亞馬遜女戰士代表的是一個未竟的夢想和對未來的盼望。「去除乳房,得到某些陽剛的力量,在在暗示了這些神話中的女戰士想成為雙性人:既是能哺乳養育嬰兒的女人,又是剽悍霸道的男人,而其陰柔面完全是為了養育照顧其他女性,其攻城掠地的陽剛面則完全是用來對付男性。」
類似亞馬遜女戰士形象的一個較柔和版本,是18世紀法國的自由女神像,這女神像常以一邊裸胸、一邊遮胸的形式出現。她願意裸露一邊乳房(或至少她對於暫時的衣冠不整一點也不在乎),清楚表明她對目標和理想的奉獻。近來有些因乳癌而切除一邊乳房的女性,也披上亞馬遜女戰士的戰袍,並在雜誌封面或廣告上,神氣十足地展現她們赤裸裸、毫不對稱的前胸。割去的那只乳房殘留下來的是斜斜的疤痕,像一把弓或一個子彈囊般跨過前胸,令人怵目驚心,卻有一種狂暴的美感。
乳房也用來宣示所有權,就像牛身上的烙印一樣。林布蘭的一幅名畫《猶太新娘》(The Jewish Bride)中,比新娘年長許多的丈夫右手兀自按著新娘的左乳,似乎在宣告「妳是我的人」。然而還有另一隻手,那是新娘的手,它伸了上來,觸碰新郎那隻探索的手。新娘伸手表達的含意,到底是欲拒還迎的忸怩作態,還是無聲的婉拒,我們無法猜透。另外,在19世紀的美國,照片上顯示,被拍賣的女奴都是裸露雙乳,意指她們的身分有如被買賣的動物。
17世紀施行巫術的女人被抓到後,常常是將其乳房割下後,才將她們活活燒死。安娜.帕彭海默(Anna Pappenheimer)是個巴伐利亞婦女,也是掘墓人和廁所清潔工的女兒。她被控訴為女巫後,不僅乳房被殘暴地割掉,還被塞進她的嘴裡,然後又塞進她兩個成年兒子的嘴裡,作為對她母親角色的怪誕嘲諷。
早期科學家對於乳房也有一套說法。在18世紀,幽默的瑞典分類學家林奈將一項「殊榮」頒給了乳房,因為他將一整個綱命名為「哺乳類」:原文Mammalia 的直譯就是「乳房的」,正是林奈的發明。正如史賓格(Londa Schiebinger)說的,林奈若可以選擇一個當時哺乳類共有的特徵來命名,我們或許就會被稱為披毛類或空耳類(空耳指的是哺乳類中耳三根骨頭的結構),或是四心室類。但不管林奈當代人如何取笑他,人類和全身覆蓋著絨毛卻同為胎生的同種,一併都被稱為哺乳類。當時方值啟蒙時期,林奈也有他要表達的立場,所以將乳房作為比喻之用。
動物學家接受人也是一種動物的觀念,這種觀念向來令人不快,但我們仍需一種分類來建立我們與其他物種的關係。不管林奈想強調哪一個特徵來建立我們與其他物種的關係,在所難免地,該特徵所表現的都是人類的動物性。所有哺乳動物都有毛,但男性比女性毛更多,所以用取名披毛目並不適合。耳朵的結構太乏味,不值得以命名來使其永垂不朽。用乳房來命名既浪漫又響亮;而最妙的,是乳房也是女人最凸顯的部位。
在林奈介紹他所命名的「哺乳類」的同一卷書中,他也給了我們人類一個學名,叫作智人(Homo sapiens)。這種分類使得人類和其他物種完全區分出來。史賓格認為:「就這樣,在林奈的語彙中,女性的特徵(亦即能授乳的乳房)將人與獸連結,而傳統上認為男性的特徵(即理性)將我們與獸撇清關係。」
啟蒙時代的思想家提倡人生而平等,並享有與生俱來的權利。既然動物學和分類學如此強調女人的動物性,理性的男人便撿到一個現成又冠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對女性權益的議題愛理不理,直到女性的「理智」完全被確認再說(有趣的是,母奶最大的特色在於它是人體內最純淨、最有靈性的體液,它表現的是女人最不像動物的一面。我們將在下一章中討論)。
19世紀有些科學家也用乳房來評斷人種的優劣,就像骨相學家用頭骨來區分人種的高下一樣。雖說乳房生而平等,但某些乳房似乎享有更多平等。歐洲女人的乳房通常被描繪為昂首立正的半球形,好像在說:讓我介紹這聰明又文明的乳房給各位。非洲女人的乳房則毫無彈性,鬆垮垮地掛在那兒,活像個山羊乳房。在反奴隸制度的文學中,女奴的乳房渾圓高聳,惹人憐愛。與之對比的是女奴的白種女主人,她勒緊腰身,雪白雙乳被推擠得高高的。
林奈將我們和其他哺乳動物歸為一類,原因是大家都有乳頭。但我們的乳房卻是我們所獨有的。演化論學者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提出各種理由證明乳房存在的價值。但正如前面龐德所說的,並沒有多少證據可支持任一理論。
在人類的演化過程中,乳房究竟何時開始隆起,並沒有任何線索。乳房不會形成化石,所以我們不知道它是在我們脫掉體毛之前或之後出現的,而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何時掉毛,或為什麼會掉毛。乳房就是女性身體中如此一個突出的特徵,以致科學家一直盯視,試圖尋找線索。乳房讓他們困惑,理當如此。
男人沒有乳房,但他們喜歡宣稱他們對乳房的所有權,撫摸他們的「猶太新娘」,覺得自己也參與在乳房的發明上。所以許多演化理論認為,乳房之所以出現是為了與男人對話也就不必太過驚訝。
這理論中最著名的首推英國動物學家莫里斯(Desmond Morris),他於1967年寫了《裸猿》(The Naked Ape)一書,轟動一時。在書中,他對乳房提出一個絕妙的比喻,就是乳房是臀部的模擬。你或許聽過類似的理論,這種理論你想不聽都難,因為它就像滾石樂團一樣不肯退場。
這理論是建立在一連串假設上。第一個假設是男人和女人需要配對——說得好聽就是結婚——如此來繁衍後代。這種結合需要配偶長期培養親密關係,意思就是交媾時最好面對面,而非像一般所假設我們史前老祖宗那樣以狗兒交配的姿勢。為了因應面對面的方式,陰蒂漸漸前移,讓早期女人更願意採面對面的姿勢。對男性來說,女人的乳房膨脹更能刺激他們,願意改善他們的技巧,因為從前在後半身垂涎的雙臀,現在在前半身有了替代品。
莫里斯在他後幾本書中,甚至將一對美臀和一雙有深V乳溝的豐滿美乳照片並列,顯示它們的神似之處。莫里斯認為乳房有些像雙臀,或許沒錯,但難道不能反過來說臀部漸漸發展成乳房的模樣?或兩者同時發展,將原本的美感發展出來?人類的翹臀完全不像其他許多靈長類又扁又窄的屁股。莫里斯和其他學者主張,由於人類在演化過程中姿勢漸漸變成直立,尾椎部分需要更多肌肉,因此臀部一定更早發展。
泰勒(Timothy Taylor)在他的著作《性的史前史》(The Prehistory of Sex)中表示,這種垂直排列也讓身體騰出部位來貯存脂肪,同時不阻礙基本動作。並且,由於這種直立的姿勢,使得女人需要發展出誘人的臀部。對於許多其他靈長類動物來說,外現的外陰是個重要性徵。但是女人站立時,她的陰部是不外現的,如果一個女人不張揚她的陰道,就需要其他性徵擔當後衛,臀部因此就身兼重任。
而為了抓住男人的視線,乳房也不甘示弱地開始膨脹。這樣不錯,只是女人覺得男人的翹臀也一樣誘人,而且女人會注意女人的臀部,男人也會注意男人的臀部。美臀悅人眼目,但其渾圓曲線不為容納強壯的肌肉;男女後半身的下體曲線是為了滿足情欲而存在,是為了滿足我們對圓弧形和豐滿的喜愛。若說乳房模仿臀部,倒不如說兩者在這共同主題上有所交集。
作者:娜塔莉.安吉爾( Natalie Angier)
譯者:劉建台、湯麗明
出版社:鷹出版
出版日期:2024/06/05
內容簡介:《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是一本重要指南,涵蓋從女性器官到性高潮、從荷爾蒙到子宮切除術,從女性情緒到女性情感等方方面面。安吉爾(Natalie Angier)憑藉特有的洞察力,在這本關於女性身體的寫作中,以犀利聰慧、充滿活力和清晰的寫作風格、打破禁忌的文字,巧妙穿梭在神話比喻、文學性的詞藻、演化學知識、醫學之間,更將女性經驗和女人身體故事織就成一部精彩絕倫、難出其右的女性身體史經典。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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