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鐵道史上最大謎團：日本「下山事件」國際陰謀的總裁之死？

2021/04/27 陳威臣

國鐵首任總裁下山定則，被發現倒臥在東京都足立區小菅附近的常磐線鐵軌上，遭到輾斃。... — 國鐵首任總裁下山定則，被發現倒臥在東京都足立區小菅附近的常磐線鐵軌上，遭到輾斃。為何下山會倒臥在鐵軌上？是自殺或他殺？動機又是什麼？是到今天都沒解開的謎案。圖為國鐵D51型蒸汽機關車（1970年的D51 545），下山事件的車輛為D51 651。圖／維基共享

「凌晨0時24分，從北千住站發車的末班下行電車駕駛員，在國鐵與東武線交匯的高架下鐵軌，目擊到人類遺體與散落的屍塊。經確認，此具輾斷遺體正是前一天失蹤的下山總裁──史稱『下山事件』...」

1949年是個紛亂的一年，這一年中國共產黨擊潰了國民黨政權，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也因此遷至台灣，期望整軍經武「反攻大陸」。而鄰國日本在1945年戰敗後已經過了4年，期間由美軍為主的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實質統治，至於朝鮮半島也已個別成立南北韓政權一年，情勢緊張對峙中。

在這樣的國際局勢之中，即便早已「終戰」，對日本來說卻是混亂的開始。戰後的這幾年，原本居住在台灣、朝鮮、滿洲、中國、以及南洋群島的海外殖民地日本人，以及在海外作戰的日本軍人，陸續被送回日本，讓本土的人口數暴增，導致國內原本就短缺的物資與糧食，更加捉襟見肘。

更何況這些海外引揚的日本人，不少都具備公職身份，或是在海外殖民體系的國策會社工作，單以南滿洲鐵道來說，在旗下工作的日本人，就高達7萬1千多人（1944年統計），還不包括台鐵、朝鮮鐵道、樺太鐵道局等殖民地，以及華北交通、華中交通、菲律賓、中南半島等佔領地的鐵道從業人員。

國鐵總裁下山定則的離奇死亡，引發自殺與他殺的懸疑爭議。背後懷疑牽涉的人物與組織，... — 國鐵總裁下山定則的離奇死亡，引發自殺與他殺的懸疑爭議。背後懷疑牽涉的人物與組織，包括日本左翼、駐日盟軍GHQ、日本政府高層、舊日本軍等複雜的角色，是日本戰後鐵道史上最大的謎團。

單以南滿洲鐵道來說，在旗下工作的日本人，就高達7萬1千多人（1944年統計）。圖... — 單以南滿洲鐵道來說，在旗下工作的日本人，就高達7萬1千多人（1944年統計）。圖為南滿洲鐵道。圖／維基共享

這麼多具備鐵道專業的日本人，返回日本後只能盡量安排到國鐵任職，雖說戰後日本本土的鐵道柔腸寸斷，也的確需要龐大的人力進行重建，但一下子要養這麼多員工自然讓國鐵產生龐大的赤字，這樣的現象也普遍出現在各個職業與階層，讓原本已瀕臨崩潰的日本雪上加霜。

數以百萬計的海外日本人在短短數年內返回日本，但遭遇盟軍猛烈轟炸而成廢墟的日本本土，一切仍待重建的狀態下，人口突然膨脹，也讓失業率暴增、人民生活困苦，以社會主義為理念的左翼與日本共產黨，也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獲得大量民眾的支持。

可以說自1945年到1949年，在日本國內左派與右派嚴重對抗，而共產主義的不斷擴張，不但壯大日共，觸角也深入到各個工會，這樣的情形的確讓當時的日本右翼、以及實質統治日本的GHQ感到擔憂與威脅。雖然1948年親美右派的吉田茂已奪回政權，但那個混沌的1949年，卻發生了下山事件、三鷹事件及松川事件等這三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死亡謎案，而且時至今日這三大謎案依然真相不明，到底主謀是誰？犯案的動機為何？隨著時間推進，日本社會似乎也逐漸淡忘了這個曾經轟動一時的謎團。

這三大事件全都和同一年6月才剛成立的日本國有鐵道（簡稱國鐵，JNR）有關，其中三鷹事件發生在1949年7月15日晚上，一列停在國鐵三鷹電車區內的63系電車，在「無人駕駛」的狀況下突然以60公里的時速衝出，通過三鷹車站後便脫軌，撞向車站旁的商店街，造成6人死亡、20多人輕重傷的事故。

松川事件則發生在同一年8月17日凌晨，一列由青森出發開往上野的夜行客車，在行經福島市松川時突然出軌翻覆，導致當班本務機C51 133號機上的司機員及司爐等共三位乘務員死亡。警方發現事發現場附近，用來固定鐵軌的道釘居然都遭到拔除，且有一根長25公尺、重達一噸的軌條已經被搬離原位。

戰後初期的東京街頭，在新橋車站有民眾抗議糧食不足、難以解決飢餓貧窮等問題。戰後... — 戰後初期的東京街頭，在新橋車站有民眾抗議糧食不足、難以解決飢餓貧窮等問題。戰後返國的日本人讓本土的人口數暴增，導致國內原本就短缺的物資與糧食，更加捉襟見肘。圖／美聯社

上圖為三鷹事件，列車脫軌撞向車站旁的商店街，造成6人死亡、20多人輕重傷。下圖為... — 上圖為三鷹事件，列車脫軌撞向車站旁的商店街，造成6人死亡、20多人輕重傷。下圖為松川事件，夜行客車突然出軌翻覆，導致三位乘務員死亡。兩起案件相當明顯就是人為破壞，警方卻找不到真兇。圖／維基共享

然而最讓人感到驚悚的，就屬於7月6日凌晨發生的下山事件了。國鐵首任總裁下山定則，在7月5日突然失蹤，隔日凌晨被發現倒臥在東京都足立區小菅附近的常磐線鐵軌上，並且遭開往水戶的869次貨列（本務機D51 651號機）輾過。為何下山會倒臥在鐵軌上？是自殺或他殺？動機又是什麼？是到今天都沒解開的謎案。

下山定則是國鐵首任總裁，出生於1901年（明治34年），1925年從東京帝國大學機械工學科畢業之後就進入鐵道省工作，擁有豐富的技術經驗，在戰後也歷任名古屋鐵道局長、東京鐵道局長和運輸次官，也掌握了相當大的鐵道建設資源和權力。而後1949年國鐵的成立，下山從其他總裁人選——近畿日本鐵道社長村上義一、前阪急電鐵社長小林一三——幾位後補人選裡出線，成為第一任國鐵總裁（根據《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作者柴田哲孝說法，是因為沒人想接手國鐵的爛攤子，下山不得不接任），卻沒想到碰上GHQ大量裁員的命令指示、沒多久就離奇死亡。

同一年接連的意外發生，而且三鷹事件與松川事件相當明顯的就是人為破壞，警方卻找不到真兇；至於下山事件，種種跡象都顯示案情並不單純，很有可能是遭到他殺，但最後警視廳卻草草以自殺結案。這三大事件在那個左派抗爭如火如荼的年代，也的確被導向是與共產黨有關的工會所主導，甚至因此有不少成員被懷疑而遭到逮捕，不過歷經長時間的調查之後，最後都查無實證而被釋放，時至今日真相也越來越遙遠了。

而國鐵三大神秘事件不只是鐵道史上的懸案，也是日本政治的轉捩點，讓保守右派成為長期執政，而這一切的發端就從下山事件開始。下山事件一系列讓人不可置信的發展，也因此不少新聞記者以及作家，對於國鐵總裁之死有著異常的興趣，追查案情持續數十年而不墜。

下山事件案發現場。下山在7月5日上午08:20搭乘公用車出門，並指示司機前往日本... — 下山事件案發現場。下山在7月5日上午08:20搭乘公用車出門，並指示司機前往日本橋的三越百貨，因百貨尚未開店而折返東京站前的千代田銀行，經過一段複雜曲折的路線後又去到三越，在09:37左右下山進到百貨裡，卻從此失聯。之後在發現下山，已是隔天鐵軌上的遺體。但原定當天9點有國鐵本廳的重要會議，為何下山執意要前往三越？失蹤過程到底發生什麼事？圖／維基共享

1949年7月7日發行的《朝日新聞》，頭版報導下山總裁之死與他殺說的可能推測。自... — 1949年7月7日發行的《朝日新聞》，頭版報導下山總裁之死與他殺說的可能推測。自殺說的看法認為，下山因為反對GHQ的國鐵大裁員、但有無法反抗，因而選擇自殺了結。他殺說則認為，下山的存在阻礙了許多背後集團的利益，且遺體沒有大量出血，可能在被輾斃之前就遭殺害。

我第一次知道下山事件，是在大學時因研究日本鐵道，看了一些日本國鐵歷史的資料，才得知首任國鐵總裁下山定則所遭遇的悲劇，只不過當時尚未有網路，也無法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直到退伍之後，網路逐漸發達，也因此上網搜尋後發現，有一些日本人將下山事件的相關資料整理存放在網路上，閱讀後才對這起事件有了概念。之後多次訪日，都會去神保町古書街的名店「書泉」，購買鐵道研究的書籍，發現這裡擺設許多關於下山事件的書籍，還曾多次翻閱。

不過當時的我對於下山事件的理解，其實跟大多數的日本人相同，懷疑整起事件主因，是當時國鐵裁員7萬多人所引發，甚至於有「GHQ他殺說」以及「日本政府高層指使」等各種說法，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2005年，一本由日本知名紀實作家柴田哲孝所撰寫的《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卻揭露出令人驚訝的事件發展。

原來在一個機緣下，柴田哲孝赫然發現，自己所崇敬的祖父柴田宏居然涉入下山事件，還被親族懷疑是事件真兇，便一頭栽進這個歷史迷霧之中，經過了十幾年的取材、訪談與搜集資料，最後撰寫了這一本書。在《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一書之中，除了完整的闡述此一事件的背景，並以自身所搜集的資料，仔細驗證與分析各個說法的可能過程與漏洞，提供給外界對於下山事件的想像與參考。

這本書出版後果然引發了不少討論，而且還有後續的發展，就在書籍發行後，作者收到了不少新資訊，讓事件的釐清更加明朗，也在時隔兩年後又催生了新版的《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也讓真凶呼之欲出。

有關下山事件的各類書籍。左下為柴田哲孝新版的《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此外作家松... — 有關下山事件的各類書籍。左下為柴田哲孝新版的《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此外作家松本清張，也以下山事件為題融入了他的小說作品《日本之黑霧》。漫畫家手塚治虫的《奇子》、浦澤直樹的《Billy Bat》也都有直接討論到下山事件。

閱讀此書，驚訝於那個年代複雜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而整起事件所牽連的範圍，不僅只有日本政府、左派工會與GHQ而已，包括朝鮮、蘇聯甚至於連遷台的國民黨政府，都有相當的關聯性，在大時代的洪流裡，身處於此的人們，不管是日本人、美國人、朝鮮人、台灣人或是中國人，都被捲入漩渦之中，也注定下山事件的不可避免了。

可以說下山定則是那個時代的犧牲者，而GHQ的內部鬥爭也是相當激烈，並非歌舞昇平可以帶過，也難怪自下山事件開始，這一連串的發展扭轉了東北亞的歷史進程，甚至於書中所提及的「海烈號事件」，如果當時海烈號的走私成功，讓台灣政府取得數億元的資金，那麼歷史發展是否會有所不同呢？

而幾位當事者全都出身滿鐵、或是與滿鐵有關，則是串起了整起事件的發端，尤其是作者的祖父柴田宏，曾經參與過日軍在中國的諜報活動，這段歷史在戰後早已被遺忘，但卻是下山事件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關鍵，其前因後果在柴田哲孝費心的取材與訪談下，取得多位當事人的證言，建構出些許面貌，得以一窺那個動盪的時代。

對喜愛近代日本史的我，終戰到1952年是一段令人十分感興趣的時代，畢竟戰後的日本，是奠基於那短暫的7年，此時國際局勢也有極大的變動，東西德與南北韓各自獨立，國共內戰底定，在下山事件發生後的隔年，韓戰爆發世界也呈現出東西對抗的態勢，在這樣的情勢下，日本抑或是日本的領導階層們，究竟要站在哪一方，要以什麼樣的角度來面對。

圖為滿鐵代表性象徵的超特急列車「亞細亞號列車」（あじあ号）。幾位與下山事件有關的... — 圖為滿鐵代表性象徵的超特急列車「亞細亞號列車」（あじあ号）。幾位與下山事件有關的當事者，全都出身自滿鐵、或是與滿鐵產業有關，串起了整起事件的發端。圖／維基共享

如同書中所敘，作者柴田哲孝拜訪亞細亞產業的總帥矢板玄時，矢板告訴柴田：「下山事件的發生，是一個結果論。」「當時，世界的局勢如何？日本是站在那場局勢中的什麼位置？只要了解這些，就可以明白下山為什麼被殺了。」在時代的巨輪之中，每個當事者就像是個小齒輪般，規律且盡責的推動下去，因此下山事件的發生，就像是必然一般，而下山的犧牲也的確阻止了紅色勢力在日本的發展，日本也如美國的期望成為西方陣營在韓戰的補給站，當然日本也就獲得大補丸般的加速復興的速度，不但在短短的19年便成功舉辦東京奧運，GDP也在1971年超越德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雖說這樣的歷史發展，並不全然因為下山事件而能全盤改變，但不可否定的是下山事件的發生，成了導火線、一股強大的助燃劑，之後的歷史就成了你我所熟知的態勢，直到今天。

而對作者柴田哲孝先生來說，自己的親人居然涉入這麼有名的歷史事件，相信內心是五味雜陳，不過柴田先生仍不藏私的完整揭露相關的史料，也追查到自己的祖父加入亞細亞產業、這個在下山事件當中居然是最關鍵的企業，所肩負的任務以及背後的秘辛，這一切在當年本書付梓出版後，也的確掀起了一陣下山事件的研究風潮。

當然柴田先生直到最後，並沒有揭露真兇「X某人」究竟是誰，他的理由是「無法證實」，但如果理解那個年代的歷史發展，相信只要看過本書，心中就應該有一把尺了。畢竟事件發生至今已經72年，不管是柴田先生或是關心下山事件的人們，想要知道的也只是真相罷了。

圖為下山事件的案發現場。作者柴田哲孝直到最後，並沒有揭露真兇「X某人」究竟是誰，... — 圖為下山事件的案發現場。作者柴田哲孝直到最後，並沒有揭露真兇「X某人」究竟是誰，因為沒有最直接的證據。但如果理解那個年代的歷史發展，相信只要看過本書，那個「X某人」與其背後涉及的勢力到底是誰，此處留給讀者親自閱讀解答。圖／《NHK》紀錄片

《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

作者： 柴田哲孝

出版社：凌宇出版

出版日期：2021/4/28

內容簡介：「你聽過下山事件吧。有人說他是自殺還是什麼的，但其實，是他殺啊……」日本戰後史上最大謎團、國鐵總裁離奇之死，竟然與溫柔的祖父有關？轉彎的調查方向、被抹殺的證詞、說法不一的驗屍結果、外流的搜查報告，再加上GHQ、CIA、日共、蘇聯、舊日本軍……多方勢力牽扯其中。幕後黑手的操弄，讓這起改變歷史軌跡的案件，成為懸宕超過70年的未解疑案。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