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的拓荒者:圖博遊牧民族的生命轉場
阿爸拉 © 尹雯慧
阿爸拉在寒風中,動作熟練地剃著羊毛。
文.攝影/尹雯慧
對旅人而言,若是選擇從德里(Delhi)坐飛機抵達拉達克(Ladakh)首府列城(Leh),很難不被窗外連綿壯闊的景緻所撼動。如同海浪一般的高聳山峰層疊不斷,越接近目的地,地貌不僅誇張地崎嶇而且荒蕪幾如異世界。
這片在歷史文化上與「西藏阿里三圍」淵源頗深的土地,如今也有一群自1960年代之後,因不堪政治壓迫而選擇從阿里地區遷徙至此處的圖博遊牧民族,生活迄今已逾半個世紀。
當年跟隨達賴喇嘛流亡至印度的數萬圖博難民,因為來到與家鄉迥異的國度,驟然面臨丕變的生活方式而難以適應者,所在多有。不過對這群搬遷至拉達克草原,與原鄉環境相似的圖博牧民來說,傳統生活的存續考驗,卻出現在傳承了三代的今日,因為在異地始終無法根著與現代化科技的侵入,姿態開始顯得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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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卡車 © 尹雯慧
往來馬納利(Manali)與列城之間的載運卡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
遇見Tsering一家人,是在兩年前的夏季。那時他與父母以及其他仍未向城市投靠的親朋好友,一同紮營在草場較豐美的Debring地區。原來粗估約莫七十戶的圖博遊牧聚落,目前仍在牧區放養牲畜,靠販賣羊毛維生的家庭,已剩下十餘戶,不過百人之數。他們沿著馬納利(Manali)通往列城的公路兩旁,各自選定了暫居的地點,搭建帳篷與臨時營地。白日總是黃沙漫天,而夜晚除了凜冽山風,更經常迎來夜行載貨卡車的轟隆聲響。
平均一年搬遷10到12次的Tsering一家,在自家帳篷頂端插上一面雪山獅子旗(由十三世達賴喇嘛在1918年正式頒布的圖博國旗,是圖博主權的重要象徵),那是我當時以及後來多次在拉達克牧區旅行經驗中,見過的唯一一面。在舉目所及盡是荒漠的險地,雪獅旗的豔麗色彩顯得突兀,眼前風景總是一片灰褐色系,那樣的大紅大黃偶爾瀰漫著格格不入的孤寂。
然而,那是他們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展現身份認同的一種微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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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獅子旗 © 尹雯慧
Tsering 在自家帳篷上掛上了雪山獅子旗,是荒漠中一抹屬於圖博的華麗宣言。「雪山獅子旗」是設計於1912年,由十三世達賴喇嘛在1918年正式頒布的圖博國旗,是圖博主權的重要象徵。
Tsering的祖父母昔日帶著牛羊與全部家當來到印度時,並沒有真正想過從此不能再返還家鄉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直到離世,他們的願望也跟隨著死亡而深埋異鄉。在德里讀研究所的Tsering是家中長子,和從來沒離開過草原、一直使用藏文母語的父母不同的是:他在大城市求學,身邊周遭沒有和自己相同背景的同儕。他說英文、吃印度食物,在繁華喧囂的爾虞我詐中,渴望回家和父母團聚。
為了讓牛羊獲得充足的食物,春夏時節通常有比較密集的遷徙,Tsering也因為學校放假,而樂得回家幫忙分擔轉場時的繁重勞務。
「小時候我們搬家都是靠馬與氂牛馱運家當,要到下一個紮營地點往往要走上三、五天,甚至更久。雖然現在用卡車取代了馬匹,但爸媽年紀大了,帶著這麼多牲畜移動,實在很不容易。」他說,即使聘請了牧羊人來照顧羊群,但仍有氂牛必須照看。況且,動輒四、五千公尺海拔的地理位置,即時夏季也經常有羊隻不敵夜晚低溫而死去。生命的逝去固然令人不忍,但對遊牧之人是另一個經濟損失的沈重打擊;而這種情形,在我與他們一同生活的期間,幾乎天天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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氂牛 © 尹雯慧
氂牛是牧民重要的遷徙工具,也是食物來源之一。
轉場的現代交通工具 © 尹雯慧
卡車取代了馬匹,成為圖博牧民現今主要的交通工具,在轉場時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除此之外,阿爸拉(藏語,爸爸之意)與牧羊人得趁著氣溫趨暖,抓緊時間剃羊毛換取生活所需的物資與現金,而阿媽拉(藏語,媽媽之意)則每日黎明即起,擠羊奶,到水源處取水,煮食全家人餐食,餵養牛羊,撿拾氂牛糞便當燃料……,幾無一刻得閒。
嚴酷的自然環境不容牧民們有太多優柔寡斷的牽腸掛肚,在那個經常生死並置的場域裡,每次轉身都有可能是一場生離死別。
由於圖博牧民在此地其實是以難民之姿寄居,於是他們並沒有真正參與地方事務決策的權利。比如轉場、遷移的日期與停留該地的天數,皆由拉達克當地牧民的領導者們,開會決議之後通知他們,圖博牧民只能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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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拉的羊群 © 尹雯慧
阿媽拉正在餵食羊群,仔細地確認每隻羊都有分配到食物。
擠羊奶 © 尹雯慧
擠羊奶也是每日必要的工作。
車裡的羊 © 尹雯慧
剛出生不久的小羊,沒有體力走遠程的路途,就會被塞在車子裡,和主人一起開車前往下一個營地。
每天夜晚,在等待阿媽拉煮晚餐的同時,阿爸拉與牧羊人會拿出轉經筒,一邊搖轉一邊誦唸經文。那些艱深拗口的語言,幾乎飽含著經過千年流變之後,被時間萃取精煉的華麗及幽微。對沒有身份的遊牧民族來說,流離的,從來不只是軀體,更是一種無所依歸的渺茫感。
身為被家國遺忘的異鄉人,被土地流放的遊牧者,他們大腦中的海馬迴構造,或許有一個角落是用以建構鄉愁地圖的空間,並且隨著時光流逝而更加清晰立體。也許,「人究竟要越過多少邊境,才能回家?」這類安哲羅普洛斯式的詰問,仍然巨大而模糊,遊牧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所謂的浪漫情懷,只是外界穿戴想像的濾鏡所投射出的美化不實的註解;死亡與嚴峻才是生活裡,時時可見的平凡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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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羊毛 © 尹雯慧
夏季是剃羊毛的季節,每天傍晚羊群回營地之後,阿爸拉就要陸續圈捕羊隻,剃下羊毛換取現金。
高原的考驗 © 尹雯慧
高原氣候嚴峻,不敵夜晚低溫而死去的羊隻,通常成為牧羊犬的食物。死亡與嚴峻才是生活裡,時時可見的平凡日常。
尹雯慧
現為文字影像工作者,曾參與多齣舞台劇演出,目前一直在旅行。得過一些文學與攝影獎項,曾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文化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等獎助計畫,詩作入選2015及2017台灣年度詩選,影像作品獲得「2018國家地理雜誌全球攝影大賽」。著有報導文學集《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與攝影詩集《無邊之城》。 ▎作者專欄:尹雯慧@轉角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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