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不老騎士(下):從西岸鬼城騎向以巴邊界
原本總覺得巴勒斯坦的拉馬拉是個蠻大的城市,週五空蕩的街道卻像一面照妖鏡,讓平常過度壅塞造成高估空間尺度的心理錯覺無所遁逃,才發現它只不過是個人口多了點、樓高了點的聚落。不一會兒,我們離市區越來越遠,周遭景色也跟著移易,建築物密度越來越低,開始在綴滿點狀綠叢的灰黃丘陵間盤旋而上,時而再切進個陡下坡,從山巔滑入鞍部。
由巴勒斯坦裔美國富豪馬斯里(Bashar Masri)及卡達資金投入興建的大型新市鎮拉瓦比(Rawabi),是我們停靠的第一站。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現代化大型商業區和高樓住宅,與其他巴勒斯坦村落格格不入,前一週在攀岩時遠遠望去,當時無知的我還以為是猶太屯墾區。這覆蓋整個山頭、巴勒斯坦第一個總體規劃的城鎮,從2010年開始動工,如今看起來已大致完善。
在馬斯里的理想藍圖中,拉瓦比能供應食衣住行育樂各個面向的生活所需,亦能吸引投資與創造高科技就業機會,象徵著他為巴勒斯坦人打造的、安居樂業的家,還有試圖改善巴勒斯坦發展及猶太屯墾區擴張問題的夢想。但經歷了道路和水源受控的困境,還有來自以巴兩方的一些批評,目前只有幾千人搬入,距理想的4萬住民仍有一大段落差。光鮮亮麗卻冷清的廣場,說這裡像個鬼城好像也不為過。
再度啟程後,我們繼續在山頭與山頭、村莊與村莊間「跳島」。巴薩姆帶領的路線並非毫無邏輯,而是盡可能地避開令人神經緊繃的猶太屯墾區、檢查點、西岸C區(Area C,軍事與民事權均由以色列管轄的區域),選擇由巴勒斯坦村落串連起來的路線。
11點鐘,我們抵達大叔們北騎路線中,一貫吃早餐的所在,也是他們口中的No.1,但這家小吃店在我眼中,就跟其他賣鷹嘴豆餅(falafel)也賣皮塔餅、滿街都是的餐飲店沒什麼兩樣。他們總是喜歡這麼說:遇到幾個巴勒斯坦人,就會發現幾個No.1;待在西岸不過一個禮拜,我就已吃過不少「巴勒斯坦第一」的美食。
大叔之間的聊天是我聽不懂的阿拉伯語,但偶爾會切回英文讓我能夠附和幾句。巴薩姆出國旅行時通常也都會安排騎車、健行、爬山行程,一年多前他和奧瑪及另一位車友還跑去越南機車旅行,我聽了也不甘示弱,搜出台14甲、武嶺的照片,告訴他們這是台灣最高的公路,海拔超過3,000公尺,得意地看他們露出「哦~」的表情,其實心中更希望他們把台灣列入旅行清單。
早餐過後,轉而向西一路直去,每每行經小村莊、在村裡小路繞著時,看到我們的村民無不興奮的高舉著手跟我們打招呼,摩托車是稀有載具,騎著它的人就成了稀有動物。
巴薩姆停下來,手指著斜前方,這時我們已經相當靠近以巴邊境,這裡的具體邊界不是高聳的水泥隔離牆,僅是一般鐵絲網,跟對面的猶太社區甚至還能雞犬相聞,但與隨時照向此側的監視塔對視時,隱藏在日常寧靜下的不安立刻被具現化。
用手機聯絡了一陣,巴薩姆說附近剛好有一隊車隊,我們待會兒要加入他們的午餐聚會。當時正好接近穆斯林一天五功的禮拜時間,一行人便在荒涼的桑尼里亞(Saniriya)的肉舖前停下,聽著擴音器傳來唱頌。虔誠的瓦埃勒逕自前往小鎮中心的清真寺做禮拜,我與巴薩姆、奧瑪坐在店前,時而與村民互動,時而望著無人的加油站和山景汲取聊天的話題。外表嚴肅寡言的奧瑪,漸漸敞開話匣子,講述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被佔領的過去式與現在進行式,一字一句,想讓我明白,但我有時只是沉默低頭。
午餐時間,我們騎進了一家辦外燴的莊園,現場早已是一字排開的各式帥氣重機,和個個身穿車隊背心的壯碩大叔,還有一整長桌的食物,「巴勒斯坦騎士」(Palestine Riders)的旗幟掛在正後方,陽剛氣爆表,令我嘆為觀止,但也感到一絲自身存在的違和。
巴薩姆說:「這不是每次都有的喔!」 我知道我超級幸運。
一路上吃太飽,比臉盆大的羊肉炒飯,我跟奧瑪兩人根本嗑不完,但我猶記那羊肉嫩得不像話,瓦埃勒又問,這在台灣會受歡迎嗎?這次我不假思索地點頭如搗蒜。
用完餐,大叔們在會場又到處交陪了一陣,連機車進口商老闆都在的這場聚會,不管是對想發展當地機車事業的巴薩姆,或是其他騎士、車商來說,定是十分重要的社交場合吧。同為圈內人,多聊幾句需要互相關照、互通有無的未來,是免不了的經營之道。
引擎聲響徹雲霄,大夥轉移陣地,來到巴勒斯坦騎士團長家的院子喝茶吃點心,繼續吱吱喳喳。不過場合顯然已不屬於還想繼續向前的我們,受招待完畢,巴薩姆帶頭說還有路要走,便連忙道謝道別,再度恢復四人行列。
進入卡爾基亞(Qalqilya)前的路,是今日最接近以色列的一段,只有幾十公尺的距離。不知不覺中前方出現了一條地下道, 巴薩姆舉起左手像劃重點般揮舞著手指,示意我好好看看兩側,把雙向單線道直直包夾、不容許有岔出的高牆(一樣附贈刺鐵絲和監視器)。我滿頭問號:兩邊都是邊界嗎?我們正切穿以色列領地嗎?
換個角度來說的確是,事實是我們仍在西岸,騎在連接巴勒斯坦城鎮的道路上,而上方的土地正是猶太屯墾區,這同一垂直面上衝突的立體交錯,太過魔幻寫實。很想停下拍照,猶豫一下,路就過了。事後想想,不懂潛規則的我,幸好沒有貿然停下,誰知道會不會為巴薩姆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往北的旅程在卡爾基亞止住,接續的55號公路帶我們義無反顧地朝正東奔去,十幾公里後轉入蔥鬱的山林支線,一面往南移動著。此去的路上,我們無再交談停留,時間彷彿回到自己身上,在純粹的馳騁裡,只剩感官意識著風的耳語和大地的紋理。會上路的人本就珍惜孤獨。
我最後還是忍不住在之字型的半山腰停下來拍這美景,壓隊的瓦埃勒在旁等我,爬上山頂,落隊的咱倆,讓辛吉爾(Sinjil)成為此程大夥最後一次的停留點。位處Area C,奧瑪一一指出環繞四周、各據山頭的猶太屯墾區,像嚴父一樣溫柔的叮嚀著我:掛著令猶太人警戒的巴勒斯坦車牌,在這裡的一舉一動都相對危險。
回拉馬拉的路上,終究還是要通過檢查點,我們在大大的十字路口前靠右而行,瞥見轉角站著一名以色列士兵,和架在他面前水泥牆垣上的機槍,對準車來車往的平凡日常。壓車入彎的剎那,我不忍瞄了一眼,相距不到5公尺的那槍口,正好劃過胸口高度,心一緊,我的恐懼被虛想的彈擊中,切回直道後才仍有餘悸的大口換氣。
我訝異於自己的驚懼。是槍邪惡的本質?是入境時被海關叫到邊境管制室等待訊問的陰影?還是在青年旅館房間裡一篇篇政治經歷故事的震撼?我當下大概就像個巴勒斯坦人一樣,赤裸裸。
太陽斜斜的傍晚6點,放慢車度也改變不了我們已回到擁擠難行的拉馬拉的事實,我知道我的西岸之旅結束了(即使隔天我仍去了耶利哥和死海)。
我與巴薩姆在肯德基前張開雙手互相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並祝福一切都好。想哭可是並不傷心——我想像著帶大叔們上到武嶺的那一天,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成為更好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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