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特產大霧霾: P for Pea Souper
寫信告訴我,今天霧是什麼顏色。
在詩人艾略特的《荒原》(The Waste Land)裡,倫敦冬日清晨的霧是棕色的。在狄更斯的小說《荒涼山莊》(Bleak House)中,艾瑟(Esther Summerson)初抵倫敦時,她問迎接她的男士:「是不是哪裡失火了?街上到處都是厚重的棕色煙霧,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年輕男子回答:
親愛的小姐,不是的,這是倫敦特產(London Particular),是霧啊,小姐。
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總是穿梭在煙霧繚繞的倫敦,在《四個簽名》(The Sign of Four)中,福爾摩斯感嘆黃色的濃霧、泥濘的街道令人厭世。每次讀福爾摩斯,都會覺得某些易容橋段很扯,怎麼可能換個衣服就認不出來,但看到歷史照片中看不見前方兩公尺的倫敦街頭,總算明白這實在不用什麼太高明的技巧就能做到。豌豆湯(pea soup/ pea souper)這種形容,初見於十九世紀的藝術家約翰.薩坦(John Sartain)的記載,又黃又綠又黑的濃霧,活像食堂裡的大鍋豌豆湯,把畫室窗戶打開,只會讓顏料更臭,混雜了各種城市的滋味,顯然不會改善畫室的空氣品質。
其實早從十八世紀初,霧霾在倫敦就相當常見。只是到了十九世紀,這現象成了致命毒霧,工業化與都市化的餘味被留在冷凝的空氣中。毒霧不只構成健康危害,更是用路者的大敵,每天都有嚴重的交通事故發生,甚至連牲畜也無法倖免於難,1873年在史密斯菲爾德肉類批發市場(Smithfield market)舉辦的年度牛隻大展,就有許多牛隻真的「氣喘如牛」,不支倒地。
當然,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並未完全對此坐視不管,只是有時理由很奇怪,某位國會議員便主張:「霧霾讓勞動階級多付出五倍的洗衣費。」沒錯,把成本具現化可能要比健康這種虛無飄渺的理由來得有力。然而霧霾來源眾多,除了工廠、鐵路、蒸汽船,家戶的壁爐燃煤更是「居功厥偉」。每個人都跟霧霾有私人恩怨,但沒什麼人想犧牲原本的生活來改善它。勞工深怕工廠關了生計沒有著落,在麵包與空氣之間選擇了麵包;當時人們普遍相信凝滯的空氣有害身體健康,而爐火有助「空氣流動」,根本性地抗拒禁止使用燃煤。時間快轉到1880年,倫敦每年平均會有六十多起的霧霾事件。儘管電氣化車輛的引進與工廠的外遷,緩解了這情況,但「霧都」幾乎成了倫敦人堅忍不拔的驕傲,跟「二戰精神」(Blitz spirit)不相上下。註1
1952年12月4號,終於發生了史上最嚴重的大霧霾(The Great Smog),亦稱「大煙」(The Big Smoke)。由於冷鋒過境,空氣凝滯,很快地,一片濃稠的黃霧便綿延二十英哩,持續一週。由於觀眾根本看不到舞台,「沙德勒之井劇院」(Sadler’s Wells)的茶花女節目不得不停演。公共交通大亂,有人回憶他走在路上差點撞到機車騎士,對方問他:「地鐵站要怎麼去?」他回答:「往前二十碼你就可以下樓梯了,你根本就騎在人行道上!」
去年網飛(Netflix)推出的年度大戲《王冠》(The Crown)便以此次事件為主題拍了第一季第四集。相較於戲劇化的呈現,真實狀況顯得淡定許多,一位當時的醫生回憶,當時並沒有太多人大驚小怪,直到12月9號霧霾結束後發現死亡率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當時的官方統計是4,000人,但近年來的報告卻指出因這場事件而死亡的人數高達12,000人。
在50年代嚴重的空氣污染事件後,在國會議員組成的專責委員會(Select Committee)以及其他議員的支持下,1956年通過的清淨空氣法(Clean Air Act)成為世上第一部針對空氣品質而制定的法規,儘管當時的保守黨政府對此仍有疑慮,依舊是環境保護的一大里程碑,也是英國因應自維多利亞時期以降的空氣污染,最強而有力的行動。
儘管1952年,污染物造成霧鎖倫敦的景象在政府法令及相關努力之下,已然少見。然而,這並不表示倫敦天天空氣清新宜人。現任倫敦市長薩迪克.汗(Sadiq Khan)在競選時便將對抗空污列為主要政見之一,市政府也極力爭取預算改善空氣品質。去年冬天,由於氣候影響,空氣中的懸浮微粒濃度偏高,市政府還曾發布空污警報,提醒市民小心公車站牌、地鐵站及路邊的空氣品質不佳,敏感族群應多多注意。亦有倡議者認為,市政府應該在空污指數高的日子,實施交通管制,減少車輛上路造成的污染。
空氣不好的時候,就叫老人和小孩這樣肺部敏感的人待在家裡,實在太超過了。每個人應該都有正常過日子、毋須擔心髒空氣的權利。
日前新聞披露驚人消息,光是2017的頭五天,倫敦就把一年份的空氣污染額度給用光光了——依據法規,每小時的有毒二氧化氮濃度,必須控制在空氣每立方公尺不超過200微克的狀況下。就算超過,每年也不得超過18次。然而在倫敦數個空氣污染嚴重的幾個地點中,位在蘭貝斯(Lambeth)的布里克斯頓路,在短短五天內就打破了這個紀錄。其他幾個交通繁忙的地點,如商店林立的牛津街、逛街好去處的國王路,還有特拉法加廣場附近的河岸街,也大有在短時間內打破記錄的潛力。
與65年前的霧霾不同,絕大部分的污染源頭指向路上跑的柴油車輛。薩迪克汗也加入倡議者行列,鼓吹政府制定新的清淨空氣法,睽違六十年後的新法,則希望能藉由補助,提供誘因企業和車主汰換柴油車輛,升級至較環保的選擇,另一方面,則希望能讓大眾多使用單車和大眾運輸工具在城市中移動,並增加使用便利性,進一步改變環境。
時至今日,霧霾不再是倫敦特產,在空污無國界的全球化時代,比起維多利亞時期的前輩們,我們的處境並沒有好到哪裡:霧霾的成因很複雜,所有人的責任就是沒有人的責任,霧霾與經濟發展孰輕孰重,人們不願犧牲個人享受(比如空中旅遊)等等,更重要的是,霧霾的流動性無遠弗屆。如果我們真的都跟霧霾有私人恩怨,在穹頂之下,又該怎麼讓更多人相信環境倫理的價值呢?
▎備註
「The Blitz」原指1940年9月到1941年5月間納粹德國在倫敦的空襲大轟炸,致使英國軍民死傷慘重,但最後英國不僅撐過長期慘烈的轟炸,空軍也逐漸奪回制空權。Blitz spirit一詞便引申為堅忍不拔、共赴難關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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