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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的野餐,葡萄牙的廢墟回憶

2015/12/09 吳璠

  

  

位於利馬河(Limia River)出海口的維亞納堡(Viana do castelo),在葡萄牙帝國殖民時期是盛極一時的海港城鎮,規模雖小,但歷史城區的建材與細節處處暗示著過去五百年曾經擁有的矜貴。每天日落西沈之後,沉沉霧氣像巨大的羽翼從山頂的聖露西亞教堂(Santuário de Santa Luzia)垂降到平靜入睡的中世紀風格小鎮,讓初來乍到的異國旅人如我,很難想像維亞納堡在二十到二十一世紀之間,曾經歷經了多麽戲劇化的崩頹時期,深刻衝擊了小鎮居民的生活。

來此第一天,我就和來自巴西的紀錄片拍攝夥伴迪亞哥結識了在當地求學、同為伊拉斯謨斯計畫學生的捷克女孩蘭卡。蘭卡邀請我們和她一起造訪在小鎮邊郊森林裡的修道院廢墟,聽說是一個極其夢幻但也頗為危險的地方:「沒什麼人知道那裡,所以你們應該沒辦法在那邊找到你們想拍攝的人物,但本地謠傳有些年輕人在那邊嘗試一些巫術或通靈儀式,也許可以遇見他們也說不定。」蘭卡說。

我和迪亞哥交換了一個好奇又畏懼的眼神——究竟什麼在森林裡等著我們呢?

我們在微雨濛濛的午後來到森林入口,濃烈的尤加利樹香氣撲面而來。這個來自澳洲的無尾熊主食,飄洋過海、強勢佔領葡萄牙的土地已超過一個世紀:大航海時期葡萄牙大面積的森林被砍伐以建造冒險家的船隻,導致葡國從十九世紀就面對嚴重的水土保持問題,於是適合在本地生長的尤加利樹被引入北方作為造林植物,後來當二十世紀葡萄牙受貧困之苦時,尤加利樹更因為可作為造紙原料而被大規模栽植,至今甚至嚴重危脅原生樹種的生存。

「尤加利樹是一種非常葡萄牙的植物,」葡萄牙同學瑪塔曾經這麼告訴我:「它們的味道強勢生 長在我們的歷史和日常生活之中。」

尤加利樹的氣味在我們深入原始森林之後逐漸稀薄,步行不出半小時,就見到在荊棘、樹藤與老樹的掩映之中,若隱若現的石砌圍牆與鐵鏽柵欄。翻過圍牆,我和迪亞哥震驚地發現,站立在碩大石砌大廳正中央的我們是如此的微小,儘管失去了屋頂、荊棘早已穿刺了牆面的每個縫隙,我們大膽推測這個空間在過去也許是可以讓數百人行彌撒儀式的場所。

「這只是其中房間而已。」已經來過一次的蘭卡開始跟我們分享她如何「讀」這個廢墟,於是我們在陰雨之中穿過一個又一個已被森林吞沒的房間,來到蘭卡口中的廚房、洗手間、大廳、花園與馬槽,我們迫切地想知道,這個修道院到底建於什麼時期?如此碩大華麗的建築為什麼被遺忘在森林之中?但是這幾乎是絕望的猜測——在我們待在廢墟的幾個小時之中,沒有人來到這裡,我們甚至預感自己將如同葡萄牙經典電影Trás-os-Montes(1976)中,走失在森林裡的小孩,回到小鎮時才發現森林外的時空早已偷換了好幾個世紀。

如同葡萄牙經典電影中,走失在森林裡的小孩,回到小鎮時才發現森林外的時空早已偷換了...
如同葡萄牙經典電影中,走失在森林裡的小孩,回到小鎮時才發現森林外的時空早已偷換了好幾個世紀。 圖/吳璠、Lenka Marxova

就在我們於中庭迷走出神,幾乎考慮通靈之時,迪亞哥從坍落的石碑群中辨識出古老拉丁與葡萄牙文。他既興奮又膽寒地驚喊出聲:

「這是墓碑!我們說不定可以找到墓碑的年份!」

夜降下來之前,我們找到另外一條銜接獵徑的小路,暫時告別了謎團中的修道院。此時此刻我們唯一確定的是,墓碑上可辨識的年代,最遠可追溯到1548年。

「實在無法相信維亞納堡人可以這樣把一個建於中世紀的夢幻修道院遺忘在森林之中。」我站在森林出口看著山腳下被日落金輝覆蓋的小鎮,還無法從震驚中回神。

「這背後一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迪亞哥說。

仰賴迪亞哥流利的葡萄牙語,我們開始詢問每個我們遇到的維亞納堡人,繼而發現修道院其實不像蘭卡從年輕世代那裡聽說的如此顯為人知,但起初幾個解釋個個像是恐怖片的開頭:一個少女在幾年前曾在修道院邊緣自殺、有人去那裡朝聖時聽到奇怪的腳步聲、其中一個聖像被人發現用繩索勒住脖子滲出血來。儘管他們表示這也都是「聽說」,我們不免開始感到毛骨悚然。

故事發生了轉折,直到我們重回森林邊緣的社區,在那兒遇見了年逾花甲的女士法蒂瑪。當我們在路邊攔住了她,詢問她是否知道森林之中的修道院時,法蒂瑪年老的眼睛瞬間亮起了神采:「啊!美麗!美麗!美麗的地方!」法蒂瑪對我們說,當她才八、九歲時,經常與父母到這個名為Convento de São Francisco do Monte的修道院祈禱與野餐,她記得自己如何為那些墓碑清除雜草、添上鮮花;她也記得漁夫的太太們通常於夜晚在小鎮邊緣的噴泉處等待,凌晨捧著蠟燭走進森林裡,恰好在日出之際抵達在修道院,為出海的丈夫們祈禱。她還記得年紀比她大的哥哥姊姊們去那裡游泳和約會。

「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法蒂瑪不斷重複,「我童年的樂園。」

「那麼妳現在還去嗎?」我們問。

「喔不,我的人生不允許我回去,」法蒂瑪的眼神黯淡了下來,「我已經幾十年沒有回去過了。我和父母在四十年前移民到法國,在法國住了三十年,回到維亞納堡之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SÃO FRANCISCO。那裡不是已經變廢墟了嗎?」儘管感到哀傷,法蒂瑪似乎很開心可以跟我們這些異國年輕人分享她遺忘已久的童年回憶,臨別之際,她像個小女孩般雀躍地塞給我們一人一顆自己種的蘋果。

「我的人生不允許我回去。」 圖/Thiago Carvalhaes
「我的人生不允許我回去。」 圖/Thiago Carvalhaes

接連幾天,我們鎮日泡在社區中的酒吧中。酒吧的服務生與客人都是老人,認識彼此一輩子的老人們每天定時來這裡喝酒看報閒扯淡,輪流賒帳與互相請客。我們在這裡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的聽,拼湊出了這個社區的集體回憶:

這個位於維亞納堡北方的小社區有個暱稱叫「小法國」,居民大多是三、四十年前在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法西斯統治時期,舉家移民至法國住了二十多年,繼而在獨裁終止之後遷回家鄉的人。問起森林裡的修道院,老人們的眼裡都會閃起光采,說起他們童年和青年時期,去那邊玩耍、野餐、游泳、約會,甚至神秘兮兮地「公開」耳語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秘密,關於修士如何透過地底的隧道與不遠處相通的女性修道院中的修女幽會:「別人說是假的,可是我相信是真的——有人曾經在隧道中發現一個嬰兒的骸骨,我們相信那是修士與修女的孩子。」

儘管在吧台邊聽了許多這般亦真亦假的回憶,我們終於確知這個建於十三世紀的修道院被廢棄是近十幾年的事。不過,究竟為什麼呢?經過幾天的調查,我們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說明樂園如何失落,但從小法國居民們的口述歷史中,已經感知到在獨裁時期的葡萄牙,生活的現實是多麽的森冷和令人絕望,足以讓整個社區決定把自己連根拔起遠走法國,而森林中的修道院,就在這段人民集體出走的黑暗時期中緩慢瓦解了。

「葡萄牙讓事物在誕生之時就開始死亡。」一向寡言的老人杰·維亞納冷不防地這麼回應我們。

這種痛楚至今尚未遠去,甚至有人說,葡萄牙今日的落後,是過去五十年法西斯統治下的後遺症。儘管早在1822年就失去巴西,也等於失去了帝國主要的產業所在與財富泉源,十九世紀末又在英國的打擊下,失去了經營非洲成為第二個巴西的機會,葡萄牙的政權卻直到二十世紀,還執意自視為世界殖民帝國強權,罔顧空虛的帝國經濟早已無法支持殖民地統治、支付在1961年到1974年殖民地戰爭所需的軍費與軍力,以及同一時間人民正在受貧困與政治迫害所苦。「那是一種被自己深愛的國家背叛的感覺。」我不只一次聽到葡萄牙的知識份子如此哀切地作結。

儘管試圖把修道院塵封在回憶中三十多年,我們的出現似乎激起老人們的童年鄉愁。就在我們提出一同回到修道院的邀請,卻被所有的老人拒絕的三天之後,法蒂瑪主動打給我們說他同意與我們一同回去,杰·維亞納甚至興奮地說,他可要去酒吧多招些人一起呢。

出發前我們偷偷把器材包裡的攝影機與腳架換成麵包與紅酒,與老人們一起踏上了返回樂園野餐的路途。儘管無法換回老人們被法西斯政權奪走的五十年,當代葡萄牙也還在還不完的債務與虛弱的經濟現況中苦尋未來的出路,但身為深深被這個重尋失樂園的點子迷惑的旅人,我們多麽鄉愿地希望那美麗的午後,我們在法蒂瑪與杰·維亞納眼中看到的火花,意味著那個尚未被國家背叛的女孩法蒂瑪與男孩維亞納回來了,天真而原始,在森林中的古老修道院裡,快樂地作為一個完整的人。

那美麗的午後,我們在法蒂瑪與杰·維亞納眼中看到的火花,意味著那個尚未被國家背叛的...
那美麗的午後,我們在法蒂瑪與杰·維亞納眼中看到的火花,意味著那個尚未被國家背叛的女孩法蒂瑪與男孩維亞納回來了,天真而原始,在森林中的古老修道院裡 圖/吳璠、Thiago Carvalha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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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璠

1991年生於台灣,遊牧精神的歐盟紀錄片導演碩士(Docnomads)、台大社會學系學士。對說故事的愛起自於幼稚園午休後半夢半醒間的繪畫課,當老師說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然後發下白紙⋯⋯ ▎Vimeo:https://vimeo.com/user35288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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