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香港人的視角：宏福苑大火下展現的公民社會韌性，與獨立調查委員會為何重要

編按：本文是香港宏福苑大火的系列追蹤報導，由香港在地的特約作者為《轉角國際》撰稿，考量香港的新聞採訪環境與發表評論的安全性，作者使用化名撰文，敬請讀者理解。接續前篇：〈香港宏福苑大火：不合規的棚網是問題，不法串通的「圍標」才是禍根？〉

火災發生的隔天，我如常乘搭巴士回公司，坐在我前方的一名中學女生坐立不安，時而凝視遠方，時而低頭埋在臂彎之間。瞥見她的手機螢光幕正播放著宏福苑烈焰衝天的影片，我收起了手機，不忍再看任何火場消息。巴士沿著斜坡緩緩而上，途經一棟正進行維修、外牆搭滿棚架的住宅大廈。一名住戶從大堂走出來，步向竹棚，用剪刀剪下一角棚網。

曾以為自己不會再為這個城市感到悲傷，卻赫然發現，其實我們仍然籠罩在集體創傷的陰影之下。

前兩篇文章，我從各方資料和訪問中探討宏福苑大火的背景，嘗試找出災難的近因和遠因。而在這一篇，我希望能跟台灣的讀者分享，從一名香港市民的角度看到和聽到什麼。文中充斥著令人傷感的故事，閱讀前敬請留意。

11月26日火災當下，我收到朋友傳來的短片，看到大埔一棟搭滿棚架的大廈起火，還以為那是興建中的大廈發生工業意外，就像之前尖沙咀海員大廈，或者中環華懋大火，應該不算什麼大事。然後我的工作會議持續開到深夜，回家途上打開手機，才知道火宅發生在維修中的宏福苑。回到家打開大門，看到自己的家人，眼淚不受控地潸潸落下。

幾個住在大埔的朋友連夜趕赴現場，帶著家裡的棉被枕頭來到宏福苑的臨時庇護中心，卻發現部分疏散居民根本不願留在裡面，而是在空地上或站或坐，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家園一直在燃燒。家人仍受困的街坊不斷痛哭，朋友只好拿著棉被，靜靜地蓋在他們肩上。

試想像一下，40年前，30歲的你花光積蓄買下第一個安樂窩，搬到宏福苑。在這裡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終於付清了房貸，孩子也自立離家，正想在這裡退休安享晚年。然後政府說大廈需要維修，立案法團替你選了價值3.3億的方案，你在毫無選擇下，把退休儲備中的15萬拿出來。然後在冬天的一個夜裡，站在每天都經過的廣場上，看著自己的家，還有人生中光輝的40年，在濃煙遮蔽的天空下付之一炬。

事發後，大批市民帶著各種物資到宏福苑幫助街坊。因久經訓練，社群媒體和通訊軟體中，很快已建立民間自發的群組，統籌和分發物資到不同地方；如醫院、庇護中心，甚至居民聚集的宏福苑空地。義工們組成人鏈傳送禦寒用品、食物和水，甚至被鋪。

不少南亞裔市民也到場出力，在災難面前，大家同是香港人。在我的心中，如果台灣有花蓮鏟子超人，我們也有大埔棉被公民。

事發幾小時，市民已在網上製作試算表，供受災者及家屬登記被困者的單位和狀況。12小時內，更有工程師把試算表改良，製作出應用程式，現在該程式收集的資料已由政府部門接管，成為協助找尋失蹤者和聯絡家屬的重要工具。

台灣各媒體也有報導消防員英勇救災的表現，數十小時不眠不休在火場撲救。照片中有剛從火場出來全身被煙薰黑的煙帽隊、有勇救貓狗的消防員、也有不想佔用受災者資源，而婉拒義工遞來飲料的打火兄弟。網上流傳一則帖文，帖文者稱其阿媽正是由英勇殉職的消防員何偉豪，揹在背上逃離火場而獲救。

最教我心痛的，是在破門搜救中，站在燒黑的窗前黯然地忍著淚的消防員。

大火發生後三日，廣福社區會堂開放供家屬看照片認屍，牆上貼著一張告示，上面簡單寫著兩個字「睇相」（看照片）。因為大火導致遺體難以辨認，家屬要一張接一張翻閱照片。有失聯者家屬事後痛心地說： 「有細路㗎⋯⋯形容唔到⋯⋯」（有小孩⋯⋯難以形容⋯⋯）

亦有逝者家屬在社群媒體發文，指照片中的父親用兩層濕棉被捲著身體，躲在浴室，手拿著身份證恐防身份不能被辨認。

到現在仍有家屬未能尋回家人遺體，警方稱因火場高溫，部份遺體已化成灰燼。

不少倖存著在媒體和社群講述逃生經歷，大部份都自責當時無力再幫助更多街坊，不難想像他們會帶著倖存著的自責。也有街坊目擊英勇的居民和建築工人，衝回火場救人，最後殺身成仁。

火災中有不應被忽略的一群：有外藉家庭幫傭英勇護主，抱著僱主的小孩衝出大樓、又或在火海中緊緊摟著嬰兒而被燒傷。宏福苑人口而相對老齡化，不乏一些住戶，家中只有幫傭和不良於行的老人。有貼文就指家中幫傭不捨丟下老人逃生，最終不幸罹難。

消防員除了救人，也拯救了不少動物的生命。有飼養過動物的人都知道，飼主會把動物視為自己的家人。消防員在火場中救出逾百隻動物，有貓狗、雀鳥以及烏龜等，到破門搜救的過程中，甚至救出各種魚類。看到獲救的動物，跟看到生還的居民同樣教人振奮。

以上種種火災的畫面，都真切體現香港人的社會韌性，雖然我一點都不想看到。

獨立調查委員會的必要性

國安處和警方以涉嫌煽動罪名拘捕3人，包括24歲的中文大學學生關靖豐、曾到花蓮當鏟子超人的前屯門區議員張錦雄，以及義工阿澄（化名）；三人均已獲保釋。

由關靖豐發起的「四大訴求」聯署，提出「持續支援受災居民，確保妥善安置」、「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全面徹查潛在利益輸送」、「重新審視工程監管制度，拒絕祭旗了事」及「全力追究監管疏忽，問責政府官員」。

國安處正在劃一條紅線，（或許）可以追求真相，但不能群體連結。

宏福苑火災造成151人死亡，事件不僅涉及技術失誤，更牽涉制度性漏洞與利益輸送。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是對死者與家屬的基本交代，撫平社會大眾傷口。

「獨立調查委員會」（Commission of Inquiry）是依據《香港法例》第86章〈調查委員會條例〉成立，由行政長官會同行政會議委任，通常由法官主持。具備法定權力，包括傳召證人、索取文件，並可對拒絕出席者發出逮捕令。過程公開透明，開放予相關人士主動呈交證據。其調查報告雖不具司法判決效力，但屬具法律地位的官方文件，能作為政策改革與後續司法程序的重要依據。

97後，香港在重大事故後共成立過5次獨立調查委員會，其中包括2012年南丫島撞船事故，以及2018年沙中線紅磡站擴建工程。而早在1996年嘉利大廈大火後，政府亦曾設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並提交正式報告。該報告不僅檢視火災成因，更促成消防救援程序及建築安全監管的制度改革。

12月1日不少政界知名人士、包括前運輸及房屋局局長張炳良、行政會議召集人葉劉淑儀，以及執業資深大律師梁定邦，都表態支持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

隔天12月2日，行政長官李家超宣布將成立一個「獨立委員會」，以「審視」事故、大火蔓延原因及相關問題，並邀請一名法官「主持」，完成後向行政長官提交建議及報告。

值得注意的是，李家超所用字眼為「獨立委員會」而非「獨立調查委員會」。他同時採用「審視」而不是「調查」，並稱法官將擔任「主持」而非「主席」。這些措辭與過往政府宣布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情況有所不同，在法律定位與權力範疇上恐存在差異。

李家超亦表示，立法會選舉將會如期在12月7日舉行。新當選的立法會議員在重大的悲痛之下進入議會，將會是深刻的使命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