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度被俄羅斯俘虜:專訪「怪人」烏克蘭兵,死去活來的抗戰經歷
烏克蘭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俄烏戰爭邁入第三個年頭,停火協議的討論愈加激烈,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提出一個建議:和談應從交換戰俘開始,強調俄羅斯必須釋放自2022年以來、甚至2014年以來關押的烏克蘭戰俘。三年來雙方換俘59次,烏克蘭未曾公開還有多少戰俘在俄羅斯,但估計約在8000人。澤倫斯基的提議折射出戰爭無情,也讓人痛感每一條生命背後的苦痛與不義。這場漫長戰爭中,楚涅佐夫(Evgeny Chudnetsov),這位自稱「怪人」(Чудік)的男子,成為一縷獨特身影。他的前半生深富親俄情懷,後來卻毅然站上戰場,對抗曾經確信的價值。命運多舛的他兩度被俄軍擄走,面對無數磨難,獨立記者陳彥婷在烏克蘭與「怪人」相遇,將人性與戰爭交織的故事拉進更加細膩且痛苦的維度。
「在每個牢房內,牆上都貼著俄羅斯的國歌、俄羅斯總統、憲法的資料,你要朗讀背誦。俄羅斯的國旗,它代表什麼,它被分為三份,最上的是白色⋯⋯」心懷敵意,但日以繼夜的洗腦,「怪人」就如小學生一樣,口不自覺地背起資料。但他最深刻的,就是一首詩。
當地球仍在公轉,
我們一如概往,情同手足。
不是我的家園背叛你,
不是走在廣場的人,
說那些不懷好意的話⋯⋯」
「怪人」身體如記憶海綿,詩歌朗朗上口,詩中提到執政者來來去去,冷嘲熱諷;在邊境的警衛視他們為敵人,把人拒諸門外;指責電視頻道只管煽風點火,談戰爭,滋長民粹,但平民心中如一。
我們就是一個大家庭,總有爭吵,
都是家常便飯。
最重要是我們都是人,
而非準備戰爭的洪水猛獸。」
詩中最末提到:
當俄烏在一起時,神與我們同在。」
這首由烏克蘭親俄詩人Irina Samarina撰寫於2014年廣場革命之後。「怪人」說,「我心記著,揮之不去。」曾經他也以為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他在頓巴斯的小鎮Makiivka (Makeyevka) 出生,雙親因患病先後離逝,只留下他與年輕弟妹相依維命。為了糊口,他不時要翹課來工作,他天資聰穎,成績不錯,後來接到建築工廠的工作。「因為我的成長環境,在16、17歲前,我都是有親俄傾向。」他以流利的俄語說。
頓巴斯是前蘇聯時期的工業重鎮,又有煤礦場,除了供給國內發電廠、鋼鐵廠外,長久以來有近3成煤礦出口至波蘭、捷克等東歐國家,烏東居民都引以為傲,但自從烏國在1991年獨立後,頓巴斯被迫棄工業化,礦場、工廠被迫關閉,本來高薪厚職的工廠員工要靠農業為生,工資收入大跌8成。
頓巴斯居民在1991年極力支持烏克蘭獨立,在獨立公投中,頓涅茨克州與盧甘斯克州84%民眾支持脫離蘇聯,望可振興不景氣的經濟,但事如願違,他們歸咎於基輔放棄頓巴斯,惹起民憤,1993年大批礦工上街示威,有示威民眾說獨立公投是希望權力可以遷移到地區政府,而非單純由莫斯科遷移到基輔,被歷史學家形容「頓巴斯與其他地區的角力」。頓巴斯開始與基輔出現裂痕後,民眾將權力聚焦在地區政治勢力,包括出身頓巴斯的烏國前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
2004年烏克蘭總統大選紛爭,由親俄的時任總理亞努科維奇與支持加入歐盟的反對派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角逐寶座。競選期間尤申科被下毒,被診斷出食用了超過正常值1,000倍的高劑量戴奧辛,中毒後不幸毀容,幸而體內器官沒有遭到破壞。尤申科認為是俄羅斯政府向他下毒手,為了把烏克蘭遠離傾歐立場,但他沒有放棄競選,身上插著止痛劑點滴繼續上街拉票。第二輪投票時,較為中立的民調顯示尤申科領先得票率12%,最後官方卻宣布亞努科維奇以 2.1% 差距獲勝,民眾認為選舉結果舞弊,加上選舉期間出現的種種變奏,觸發群眾大型示威,他們在寒冬中築起帳篷,直至尤申科最終獲得總統之位,尤申科獲勝時說:「我們已獨立了14年,但從不自由。」
尤申科中毒的成分是戴奧辛,又稱為「橘色化學劑」,示威便被冠名「橘色革命」。「橘色革命」改變了很多沉睡烏克蘭人,見識到民主與自由的價值,反思長年俄羅斯的影響力和經濟依賴,與烏克蘭未來的改革和與西方的聯繫,「怪人」沒有明言他是在那一刻改變了立場,但他自那時開始,胸口便多了代表烏克蘭的三叉戟刺青,鄰居叫他班德拉分子(Banderite),班德拉(Stepan Bandera) 是擁護二戰時期的烏克蘭民族主義領袖,但烏東有不少人認為班德列是納粹份子。
可惜,尤申科在位後沒有兌現競選承諾,他只顧國外的面子工程,曾有一次他因為要晾乾他的薄荷葉錯失重要的會議,又與總理季莫申科(Yulia Tymoshenko)決裂,把重心放在改革課本、歷史、推動烏克蘭語,對當時只求解決國內貪腐問題,盼改善經濟的烏人來說,並不受用,令亞努科維奇得以捲土重來,在2010年勝出總統大選。
歷史或許就是不斷重演,2013年底,亞努科維奇在最後關頭,拒絕與歐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轉而打算延長與俄羅斯的戰略合作協議,被視為走回親俄之路。烏克蘭積年存在著貪污、選舉舞弊問題、警權過大等等,隨著這次拒簽,成為人們心中最後一根稻草,再次觸發全國大型示威。
10萬多人在基輔獨立廣場,場內泛著歐盟旗旗海,政府無動於衷,示威者策起帳篷,連夜留守,政府後來出動防暴警鎮壓,本來藍天被催淚彈煙霧,與示威者燒起車軚的濃煙蓋過,警方出動警棍、手槍,衝突演變成流血事件。「那時我並沒有參與示威,但我在心中默默支持他們。」仍在烏東的「怪人」,看著新聞,或許是看到電視畫面,藍黃旗海、民眾無懼警方的一刻,他心中有了一點悸動。最終,亞努科維奇被迫下台,在2014年2月23日逃亡到俄羅斯,但民主的代價是至少97人死亡,包括83名示威者、13名執法人員與1名記者,成為改變了烏克蘭歷史的「廣場革命」。
正當大多數挺歐的烏克蘭人以為一切走回正軌,更大的戰事卻在醞釀中。數天後,一場最「快」、「無血腥」的政變浮上檯面。2014年2月28日,來往烏克蘭與克里米亞半島的大橋上加設檢查站,站內的人穿著烏克蘭軍服,只是少了烏克蘭的臂章,及後島上的親俄份子幾乎在毫無反抗之下取下克里米亞武裝基地;3月16日,克里米亞舉行公投,俄羅斯在國際間眾目睽睽下吞併了克里米亞。
同時在頓巴斯,俄羅斯媒體報導說,接替亞努科維奇的新過渡政府是獨裁政府、為俄裔烏人帶來威脅,烏東冒出一連串的親俄、反「廣場革命」的示威,一個月後一群蒙面武裝份子佔領政府大樓,宣布成立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類似情況亦發生在盧甘斯克州。俄羅斯此後持續向烏東分離份子供應武器,並派兵來鞏固勢力。
「在那刻,我明白終究這將會演變成一場更大的戰爭。」「怪人」把心一橫,「那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做點甚麼。」他在9月加入了亞速營。
▎下篇接續:《為了平凡日常而戰:挺過俄軍的酷刑凌虐,「怪人」烏克蘭士兵重返戰場》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