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戰火百態(二)砲彈下的夾心餅乾,黎巴嫩基督徒能否主宰國家未來?
黎巴嫩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11月27日凌晨4點,多數人沉睡之際,黎巴嫩迎來重大的改變——持續一年多的以真戰事結束了。長達約13個月衝突,120萬居民流離失所、至親陰陽相隔⋯⋯一切是否隨著砲聲停止,回歸還原狀,似未曾發生呢?獨立記者陳彥婷在戰時紀錄不同人的遭遇,從什葉派到基督教派,重塑現場,了解派別間早已醞釀的矛盾、張力;真主黨被推倒,以色列又會否就此罷休?又訪問國內的少眾,如移工、性小眾等,探討因戰爭才被揭視或無視的社會問題。黎巴嫩國內每一撮人,所曾面對的,將會為整個黎巴嫩帶來怎樣的未來。
距離黎巴嫩南部邊境只有2公里的Rmaych鎮,近9成房子被破壞,玻璃碎裂,牆上亦留有砲彈碎片劃過的痕跡,城市的門口都揚起白旗,無人工作,學校停課,接壤其他城市的主要道路亦因空襲被毁。面臨與外界完全隔絕、斷水斷糧,選擇留下的7,000多名居民說:「這不是我們的戰爭。」在云云眾多鄰近以色列的南部村落中,只有Rmaych沒有被以軍要求撤離,因為當地居民是基督徒。
雖然中東普遍國家的主流教派是穆斯林,但如以色列、賽普勒斯一樣,黎巴嫩國內存在不同的宗教派別。黎巴嫩自1932年便沒有再進行過人口普查,但根據私人調查企業Statistics Lebanon估算,現在有69%人口為穆斯林,當中31.2%為遜尼派,32%什葉派,剩下6.1%是阿拉維派與伊斯瑪儀派,另外有30.7%為基督徒,當中馬龍派(Maronites)稍稍過半,其餘為希臘天主教派、亞美尼亞東正教派等。國內亦有少數5%為德魯茲派,屬較開放的教派,雖源於伊斯蘭教但實踐上更接近基督教,主要信徒為阿拉伯人。
黎國官方表示國內共有18個宗教族群,各教派亦有其聚居地區,如基督教派傳統上分布在賽達以北,以南地區主要屬什葉派據點,但也有如Rmaych一樣,是馬龍教或希臘基督教村落的少數例子。Rmaych市內一座石建外牆的米黃色教堂,入口頂有著雕花的十字,入內後聖壇上有幅大理石石刻,刻有著名的基督教殉道者聖喬治。這座古舊的教堂可追溯到1740年,由首位來此的馬龍派教徒建成,在戰難連連的黎巴嫩歷經槍林彈雨,至今屹立不倒。
▌教派分權共治與黎巴嫩內戰
黎巴嫩地區的前身本屬鄂圖曼帝國,一戰戰後協約國決定交由法國委任統治,並加強當地親法國的基督教馬龍派政權與經濟地位,深化基督教派在國家的角色。至後來1943年黎巴嫩宣布獨立,國內同意稱為《國民公約》的「全國協議」(National Pact),這個沒有白紙黑字,僅憑口頭承諾的《公約》,建立目前以教派區分來分配權力的體制,又容許屬於少數馬龍派在全國穆斯林人口居多之下獲得重要的角色,此《公約》亦為日後黎巴嫩國內政局帶來深遠影響。
當20世紀的以巴問題爆發,巴勒斯坦人被迫逃離以色列到黎巴嫩,令黎國阿拉伯人口急增,基督教派主導的政權遇上阻力,加上巴勒斯坦人繼續向以軍開火,為黎國的安全帶來隱憂,引起馬龍派內部分右翼分子不滿,認為要保護領土主權。而隨著基督教派傾向支持西方,穆斯林、左翼分子支持當時身為蘇聯盟友的阿拉伯國家,雙方矛盾日益遞增。在1975年4月13日,一架載滿巴勒斯坦人的巴士被右翼基督教派殺害,黎巴嫩內戰一觸即發,基督教各派與穆斯林突然勢成水火。
「舊貝魯特的生活——基督教、穆斯林自由共居的畫面不再⋯⋯貝魯特西面是各大酒店、餐廳、外國領事管、學校、商店、娛樂的重要場所。區大總算未被嚴重破壞但變得更密雜。反之,貝魯特東面曾是勞工與富裕家庭的住宿區,但現在要發展起來。」1978年《紐約時報》報導寫著,由貝魯特北至南,大概遊走大馬士革大街,一分為二,東面由基督教派管轄、西面則屬穆斯林。
隨著造成15萬人死,百萬人無家可歸的內戰在1989年終結,各方簽訂《塔伊夫協定》(Taif Agreement),鞏固《國民公約》內容,引用1932年人口普查所得的地區宗教派別分割權力,上至國會,下至公營機構、司法組織、軍隊等,協議規定總統由基督教馬龍派代表出任、總理來自遜尼派、什葉派出任國會議長等,確立教派共治,無派獨大的原則。 黎巴嫩的宗教角力自此亦出現微妙變化,從政治走到民生,基督教各派與穆斯林開始按「河水不犯井水」的原則共處。
▌戰爭下的兩樣情
「我們學校裡都設有避難所,但戰事升溫以來都沒有用過。」17歲的Matthew說,他們一家是亞美尼亞裔黎巴嫩人,一家住在貝魯特基督教區Zalqa,就讀高中的Matthew指學校沒有停課,同學亦沒有離開國家,班上只是多了一些來自南部的基督教插班生,「我們很清楚知道我們居住的一帶不會遇襲,他們(以軍)不是攻擊我們而來⋯⋯我們的老師在課堂上交代國內有襲擊,但只是說有沒有聽到聲音罷了。」
面對家中長輩們對戰事與政況高談闊論,年輕的他不禁打斷熾熱討論,「你們日以繼夜在聊這話題,不會悶嗎?」說罷,眼神便落回他在播放足球賽事的手機。如Matthew一樣同溫層的大有人在,到戰事後期,在東面的傳統基督徒區,酒吧重開且人來人往,在內喝酒的人說:「9點了,空襲先讓開,我們喝酒吧。」
國家每天面對人命傷亡,但有一撮人故自玩樂,穆斯林都看在眼內。達希耶居民Mohammed Ali在首都找不到收容所,只好住在帳篷,毗鄰是光鮮的穆罕默德.阿明清真寺,「我們就如其他人一樣是受難者!黎巴嫩政府在哪?我們都是黎巴嫩人!」
Mohammed哭訴時所處的烈士廣場,坐落在歷史所稱的「綠線」上。綠線又名「分界線」,正是內戰時把兩大教派陣營一分為二之處。「今天我們流落街頭,無瓦遮頭。在雨天被侮辱,明天冬天就來了。你明白嗎?我們所有人都被羞辱,我們為國家貢獻,他們怎可能視若無睹。」
國內缺乏資源,貝魯特收容所不足,但在東面的Archafie、Gemmazy傳統基督徒區,街上只有零星的衣著保守的傳統穆斯林,住宅亦只有少數家庭居住。城西的穆斯林區Hamra,因湧入流離失所者變得熱鬧,至少有五、六處由荒廢商業大廈或學校改成的臨時收容所,視其大小,多數接收超過百人,有些把男女分樓,有些則按家庭分配房間。
收容所大多設備齊全,有獨立發電機確保供電,亦有穩定水供應,在經常限電的黎巴嫩算是奢侈。另外也會按家庭平均分配志願團體提供的食物、日用品,在其中一間自設公共廚房的收容所,幾位女士負責煮食,儲物櫃一角貼著已故真主黨秘書長納斯魯拉的頭像,寫著「我們會繼續追隨你。」
走在大街上亦看到一些微妙變化。區內婦女衣著一貫不太拘謹,頭巾配寬鬆上衣與牛仔褲,但現在街上到處都是一襲黑色罩袍的婦女。牆上湧現許多海報,上面印著似是代表以色列大衛之星形狀的美國國旗,背景鮮紅,底端的水滴狀如流血,寫著「你我之間,只剩下畫夜,與肅穆戰場。」(بيننا وبينكم الأيام والليالي والميدان)這是納斯魯拉8月在電視上說過的話,他聲稱會為以軍殺害真主黨高層,採取報復行動。
沒有明言,但黎巴嫩國內有聲音認為,真主黨硬把國家拉入這場不必要的衝突,特別是右翼基督教分子。根據親以色列的美國智庫華盛頓近東政策諮詢公司2020年公布的調查,近1,000名受訪的黎巴嫩人,有82%基督教派對真主黨持「負面」看法,同屬穆斯林的遜尼派亦有高達92%人對真主黨感到「負面」,只有12%什葉派持負面想法。
▌撕裂的宗派社會
雖然在與世無爭的基督群體、遜尼派據點,也有人帶著同理心收容逃難者,但不幸地,以軍乘勝追擊真主黨要員,戰火降臨在他們家門。如10月時以軍空襲北部基督教城市Aitou,至少8人受傷;在10月底,以軍誓要剿滅一名潛逃到遜尼派據點Barja的真主黨財務官員,一夜間整幢住宿都粉碎,救護員趕到現場,輕輕撿走剩餘的人體殘骸,據指該次襲擊造成20死,包括孩童。Barja省委會主席Hassan Saad事後嚴正敦促,「那些知道自己是以軍目標者,或被以軍監視者,請遠離民眾。」
貝魯特東區一幢幢大廈外牆,不時會在晾曬的被鋪間,晃著代表黎巴嫩力量黨(Lebanese Forces)的旗幟,一名貝魯特東區居民說,「你看,這其實便是提醒什葉派的人,不要嘗試在這尋求庇護。」黎巴嫩力量的白色旗面中間有個紅圈圍著雪松,與紅白相間的黎巴嫩國旗異常相似,兩旗中間亦畫有黎巴嫩雪松,這是《聖經》中多次提及的樹種,可見基督教信仰對黎巴嫩的影響。
1976年內戰時期,不同的基督教武裝部隊團結起來成立黎巴嫩陣線(Lebanese Front),四大基督教組織期間與巴解組織交火,最大爭議是他們與以軍合謀對抗國內穆斯林武裝分子。1982年,黎巴嫩總統兼基督教長槍黨領導杰馬耶勒,連同26名政客在報復性炸彈襲擊中身亡,以軍藉此機會佔領貝魯特西部的薩布拉和夏蒂拉區,黎巴嫩長槍黨在1天多之內,屠殺至少數百名巴勒斯坦難民和黎巴嫩什葉派居民,被稱為「薩布拉和夏蒂拉大屠殺」。
內戰後期黎巴嫩力量成立,並確立其右翼的政治光譜。黎巴嫩力量支持馬龍教的基督徒,雖然他們認同黎巴嫩是個阿拉伯國家,但在國內多元宗教下,黎巴嫩力量要確保黎巴嫩將不會成為一個穆斯林主導的國家,同時成為西方與阿拉伯國的橋樑。美國中情局報告指,黎巴嫩力量曾一度有殺害、趕走巴勒斯坦難民的打算,並有報告指他們曾綁架、謀殺巴勒斯坦人。其黨與當時領導軍隊的奧恩(Michel Aoun)大戰,基督教內部撕裂,兩敗俱傷,奧恩流亡法國,期後在2005才返國。
奧恩流亡期間,親敍利亞的政黨上場,當時黎巴嫩力量的黨魁季吉(Samir Geagea)被判在1987年時參與行刺親敍利亞的前總理卡拉米(Rashid Karami),與1990年刺殺另一支持奧恩的基督教派政客Danny Chamoun,兩宗謀殺案令他在1994年被判終身監禁,經過11年的單獨監禁後,才在2005年獲釋。
季吉後來延續政壇生涯,在當前陷入嚴重經濟與民生問題的黎巴嫩,他領導黎巴嫩力量於上屆2022年國會大選中成為大贏家,獲19席,擊敗由奧恩組成的另一基督教黨「自由國民陣線」。季吉早前接受《Politico》訪問時指,黎巴嫩只能透過政治洗牌,真主黨不再在黎南作祟,以色列才會放過黎巴嫩。 「沒有真主黨與伊朗,只有伊朗。」72歲季吉說對德黑蘭而言,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之間並沒有邊界。他期望真主黨解除武裝,別無他法。
「什葉派會慢慢醒覺,真主黨塑造的是假像,是一個個讓他們走近深淵的謊話。」
現在,真主黨被以軍削減武力,季吉提出,是時候落實2004年通過的《第1559號決議》,讓黎巴嫩舉辦公平、自由的總統選舉。「我們已經在不存在國家的狀態下度過20、30、甚至40年了。所有策略性決定都不是經過黎巴嫩。」他說,「是時候由我們作主來改變,不是美國,不是以色列。」
什葉派的阿邁勒運動黨魁柏瑞,亦以敍利亞阿薩德政權倒下、區域政局不穩為由,督定在今年1月9日國會內選出總統。然而,要自由競選總統並不容易,因為口頭承諾的《國民公約》中,總統位置約定俗成是由基督教派代表任職,但仍要獲所有教派代表首肯。自前任總統奧恩離任後,因政治角力與真主黨否決,總統之位已經懸空兩年。
據報導指,前軍方情報長官兼前梵蒂岡大使George Khoury,與現任無黨籍國會議員Nehme Frem勢均力敵,而黎巴嫩小報《al-Akhbar》早前報導指,在法國總統辨公室與美國新任阿拉伯暨中東事務高級顧問布洛斯(Massad Boulos)一次疑似沒有公開的會晤後,巴黎整合了黎巴嫩總統候選人名單,其中包括匯豐集團的銀行家Samir Assaf。
▌未來何處有和平?
雖然戰事告一段落,但在目前多教派制度掣肘下,黎巴嫩政權能否邁出困局,抑或是走回舊路?在黎巴嫩南部泰爾市這個什葉派據點,雙方仍交火時,處處是倒塌的樓房,頹垣敗瓦,人跡罕見,到處是多疑的眼睛防備以軍間諜,唯有兩名女人穿著光鮮亮麗,如常地購物、生活。
「我是來到基督社區的難民。」其中一名女人Iman說她的房子被毁,被迫要離開,但在路上她不禁想:「為何我要離開我的城市?如果神允許,我便留在我的城市過最後一刻。」身為穆斯林的她來到基督徒區,「這些基督徒收留我,就如我是姊妹一樣。我是穆斯林,但即使羞愧也要這樣說,穆斯林與基督徒正在泰爾市共生。」站在隔壁的Madonna,在2006年的戰事亦不曾離開,「我是基督徒,但我的朋友都是穆斯林,我們生活得好好的。」
穿著白色輕便上衣,粉紅色長褲的Iman,掛著一個時髦的白色皮革包包,西化的打扮,與普遍南部傳統穆斯林女性的裝扮有鮮明對比,卻與旁邊戴著白色太陽帽,帽邊圍著黃色絲帶,一副太陽眼鏡的Madonna如出一轍。她倆的頭上,一群鳥滑過天際,但牠們各據一方,自成一群在上空繞圈,唯乍看之間體型相約,彷彿是同一種鳥,翅膀在日光反射下閃閃發光。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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