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河「兩岸一家親」?(上):約旦和巴勒斯坦的恩怨分合
在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2025年2月5日前往華府面見川普後,川普再度提出關於加薩走廊的解決方案。美國打算接管該地,將之重建為中東的蔚藍海岸。由於當地已成廢墟,住在加薩的200多萬巴勒斯坦人民最好先移到其他地區,像是約旦與埃及,以利美國的重建計畫。
此言一出,除了以色列贊成,許多國家包括美國的歐洲盟友、阿拉伯世界都表示反對,更有人將之批評為留地不留人的種族清洗方案。華府則澄清安置只是暫時,重建完成後巴勒斯坦人即可返回家園,但這種說詞顯然不被採信,同時停戰協議搖搖欲墜,以色列似乎即將進行下一階段對哈瑪斯的作戰。
儘管有論點認為川普的計畫違反國際法,全面施行的可能性很低,但以川普支持以色列的立場,會在多少程度上付諸實行在所難言。先前川普就表示約旦和埃及應在安置上付出更多回報美國,等於是以美援施壓約埃兩國,兩國領導人均已宣稱絕不會接受,並將在近期與川普會面討論。
其中,約旦的態度看似最為強硬。當以色列躍躍欲試、準備讓巴勒斯坦人「自願離開」加薩之時,約旦則強調將關閉邊界,如果以色列想打開邊界,約旦不惜一戰。約以兩國從1994年簽署和平條約已逾30年,且約旦的軍力遠遜於以色列,為什麼要打無法取勝的仗呢?
這是因為川普安置方案攸關約旦哈希姆王室存亡,也牽動著約旦未來命運。對這場賽局的利益攸關者來說,所有的關鍵可用一言以蔽之:約旦即巴勒斯坦(Jordan is Palestine)、(約旦河)兩岸同屬一巴(勒斯坦)。
這種觀點主要來自於歷史與民族,首先是千年以來巴勒斯坦這塊土地長期被各種勢力統治殖民,但兩岸同文同種,因此兩岸同屬一巴。但無論是羅馬或穆斯林帝國時期,以約旦河為邊界劃分統治區域不斷變動,巴勒斯坦的概念並不總是一直包括東岸(即現在的約旦)。
一戰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戰敗遭列強瓜分,巴勒斯坦成了英國的託管地,兩岸被視為「一巴」。不過幾個月後,當時的殖民地事務大臣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決定在東岸成立英國的附屬國,即是由阿布杜拉一世(Abdullah I of Jordan)統治的外約旦,兩岸又再度分裂。這種帝國主義式的分配,有人認為不符合民族自決的原則,不應成為區分領土的依據。
換言之,從歷史各代征服者的角度評斷,除了有利於己的當事者贊成,很難得到具現代文明意識的人民信服,比較適合當代的方式或許是住民自決原則。由於約旦建國至今,許多約旦人和巴勒斯坦人都相信「兩岸一家親」,甚至雙方領袖也都主張,讓兩岸的關係始終保持緊密。
也有人認為約巴一家親是由掌權者主控的論述,更類似想像的共同體。這可從1948年巴勒斯坦戰爭說起,當年猶太人好不容易打贏埃及、外約旦等國的阿拉伯聯軍,成功建立以色列,但以國沒有贏得全面勝利,外約旦拿下西岸與東耶路撒冷,約以兩國簽署停戰協定,確立約旦對西岸的管轄。
阿布杜拉一世更在1950年接見巴勒斯坦代表團,舉行傑里科會議(Jericho Conference),會後宣布應巴勒斯坦人民要求,由哈希姆王室一統西岸與外約旦。此時只有英國、巴基斯坦等極少國家支持,阿拉伯聯盟國家如埃及、沙烏地阿拉伯表示反對,也有部分巴勒斯坦人不願接受約旦統治。
巴勒斯坦戰爭期間,估計有75萬巴勒斯坦人被迫離開家園,儘管聯合國194號決議確認難民應有權利回家,但事實證明幾乎沒有巴勒斯坦人能重返新建立的以色列。同時,不少難民移往外約旦,再加上新併入的西岸,使得外約旦人口從40多萬人激增到120萬,這些巴勒斯坦人也獲得外約旦公民資格與政治地位。
儘管阿布杜拉一世完成兩岸統一,但部分巴勒斯坦民族主義者仍不滿其併吞西岸與同化政策,1951年阿布杜拉一世在東耶路撒冷被巴勒斯坦人刺殺,不久後由其孫胡笙(Hussein of Jordan)繼位。胡笙基本上遵循阿公路線,不斷強調約旦即巴勒斯坦,也大力推動兩岸統合的政策。
然而1967年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爆發六日戰爭,短短幾天讓約旦失去西岸和東耶路撒冷,估計至少有30萬名巴勒斯坦難民湧入約旦。除了一般平民,巴勒斯坦武裝組織也隨之進駐約旦領土,如著名的法塔赫、敢死隊(fedayeen)等,這些組織成為約旦的國中之國,打算奪取約旦,卻刺殺胡笙未果。
在巴勒斯坦激進派看來,約旦和巴勒斯坦一體,是巴勒斯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胡笙和以色列和談的行為等於是背叛巴勒斯坦,因此要予以制裁。胡笙並沒有坐以待斃,透過美英等協助裝備軍隊發動內戰,驅離巴勒斯坦武裝組織,被逐出的法塔赫便成立黑色九月執行恐怖行動,影響全球安全甚鉅。
雖然西岸已落入以色列控制,但約旦和以色列協議,透過一些措施像是提供薪水給西岸的公務員與教師,維持名義上的聯繫。六日戰爭不久後胡笙即宣布全國戒嚴,由於約旦議會有一半席次留給西岸,但在以色列佔領下無法選舉,於是胡笙順勢停止選舉並保留西岸議員形成萬年國會,直到1989年改選。
此外,約旦和巴勒斯坦的關係也產生變化,除了上述因為內戰交惡外,1974年阿拉伯聯盟會議承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為巴勒斯坦人民的唯一合法代表,約旦的角色被削弱。1980年代初期,胡笙和PLO的領袖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嘗試和解,但面對以色列和主權議題雙方各有堅持。
胡笙認為阿拉法特會接受約旦作為主權國家代表,西岸可成立自治體,等待時機統合;阿拉法特則堅持獨立的巴勒斯坦國,未來可能以聯邦形式合作。1987年巴勒斯坦爆發第一次起義(Intifada),胡笙了解已無妥協,便在1988年7月宣布切斷與西岸的法律與行政聯繫,該年年底PLO宣布建立巴勒斯坦國。
除了約巴領袖雙方的歧見外,胡笙也見到1980年代黎巴嫩因收容PLO等武裝組織,給予以色列藉口攻擊而失去領土,在約旦與以色列國力日益懸殊的狀況下,胡笙必須做出保護約旦的取捨。1993年巴以雙方簽訂奧斯陸協議,隔年約以兩國簽訂和平協議,讓約旦一度認為切割巴勒斯坦後,戰爭便可遠離。
事實上,以色列從未停止約旦作為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方案。過去在六日戰爭結束後沒多久,以國工黨官員阿隆(Yigal Allon)提出所謂的阿隆計劃(Allon Plan),打算將約旦河谷部分地區併入以色列,再將西岸的剩餘部分還給約旦。此計畫的核心是領土妥協,最大程度追求以國安全,但未被相關各方接受,甚至以國政府也未採納。
然而阿隆計畫將約巴掛鉤,成為以色列政客的重要戰略思維,特別是右翼的利庫德集團(Likud party)。有別於阿隆計畫,利庫德集團有1976年的夏隆計畫(Sharon plan,由日後當上總理的夏隆提出),在此版本中沒有領土妥協,只有對西岸的墾殖,集團內激進派更認為巴勒斯坦人最好離開西岸與加薩,回到「祖國」約旦。
奧斯陸協議不久後,時任總理的拉賓(Yitzhak Rabin)於1995年被極端以色列人暗殺,隔年利庫德集團的納坦雅胡第一次成為總理,此後四分之一個世紀,納坦雅胡多次出任總理,主導以國對巴強硬路線。另一方面,比法塔赫更激進的哈瑪斯也在2006年後透過選舉與武鬥掌控加薩走廊,以巴雙方衝突漸趨激烈,和平越來越遠。
此時胡笙已於1999年逝世,由其子阿布杜拉二世繼位,他支持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分立的兩國論,也給予巴勒斯坦一定的聲援。阿布杜拉二世很清楚約旦的小國困境,謹慎地維護與美國和以色列的關係,即使美國偏向以色列,但約旦做為美國在阿拉伯世界重要的盟友,美國應不至於逼人太甚。
但以色列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出現——2016年時,意圖翻轉中東的川普當選美國總統,2018年他派出女婿特使試探讓約旦和巴勒斯坦成立邦聯(confederacy),解決以巴衝突,遭到約巴雙方反對。之後川普未能連任,此議不了了之,但川普顯然可接受約巴一家親的方案,為今日加薩人民與約旦帶來前所未有的變數。如今,川普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