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天，兩場革命：敘利亞庫德族的羅賈瓦革命，與後阿薩德時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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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底，敘利亞反對派成功推翻了阿薩德政權，但內戰並未因此結束。隨著阿薩德垮台，庫德族問題迅速從內戰中的次要議題，躍升為後阿薩德時代的首要挑戰。庫德人出身於大伊朗民族，庫德武裝力量在敘利亞內戰中究竟是西方聯軍的專業打手，還是與阿薩德政權合作的共犯？是美軍扶植的石油守門人，還是打擊極端伊斯蘭主義的反恐戰士？是威脅國家統一與主權完整的恐怖分子，還是為爭取自身政治與文化權利的自由鬥士？

對敘利亞革命的支持者而言，過去13年來革命的目標是推翻阿薩德政權；而在敘利亞東北部、幼發拉底河以東悄然進行的另一場革命——羅賈瓦革命，則致力於成立敘利亞庫德自治區。

羅賈瓦革命的首要軍事任務是打擊極端教義派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同時要抵禦敘利亞反對派內部的聖戰組織威脅。過去，打擊庫德分離勢力的主導者是自由沙姆人伊斯蘭運動（Ahrar al-Sham），現在則是隸屬反對派的敘利亞國民軍（Syrian National Army）派系，而沙姆解放組織（HTS）並未直接介入。

敘利亞內戰自始即是一場多方勢力角逐、地緣政治博弈錯綜複雜的衝突。如今，推翻阿薩德的任務結束，由HTS主導的新政府上台，庫德問題將成為新大馬士革政治外交博弈的關鍵挑戰。

▌羅賈瓦革命的起源

羅賈瓦（Rojava）一詞源自庫德語，意為「西方」，代表「庫德斯坦西部」。此名稱特別指敘利亞內戰期間，庫德人在敘國北部和東北部建立的一個自治區域，也被稱為「北部與東北部敘利亞自治區」（Autonomous Administration of North and East Syria，下稱AANES）或「羅賈瓦自治行政區」。2011年3月敘利亞內戰正式爆發，全國局勢迅速惡化，各方勢力爭奪地盤與控制權。在此背景下，敘利亞庫德人長期渴望的自治訴求逐漸浮現，敘利亞內戰於東北部的第三戰線開啟，成為內戰中不可忽視的武裝力量。

2012年7月19日，阿薩德政權部隊與庫德主要政黨民主聯盟黨（PYD）達成協議，政權部隊隨即撤出幼發拉底河以東。撤軍造成了地方的權力真空，隨後，PYD的武裝單位——人民保護部隊（YPG）迅速填補了權力空缺，局勢劇變為敘利亞庫德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契機，繼2005年伊拉克庫德斯坦自治區正式成立後，庫德人再次看到了實現自治的機會。羅賈瓦自治區的成立，標誌了敘利亞庫德人自治區的初步實現，也宣告了羅賈瓦革命的開端。

羅賈瓦自治區的治理模式，體現在敘利亞民主力量（SDF）與AANES之間的密切合作。

在軍事層面，SDF負責維護羅賈瓦區域安全，其武裝力量主要是YPG及另一支全女班的保護部隊YPJ。內戰初期，這些部隊專注於保衛庫德社區，隨著 ISIS於2014年崛起，YPG在美軍與國際聯軍支持下發展為組織嚴密的軍事力量，最終發展成SDF這一支融合了庫德人、阿拉伯人和亞述人的武裝部隊，庫德武裝力量因此從單一民族組織轉型為多民族武裝聯盟。

在內政方面，AANES則提供治理對象，帶領敘利亞庫德斯坦進入政治實驗的新篇章，得以在此推動文化多樣性與族群共存的核心理念。目前，羅賈瓦自治區範圍包括四個行政區：傑濟拉（Jazira）、科巴尼（Kobani）、沙巴（Shahba）以及地理位置較為孤立的阿夫林（Afrin），這些地區居住著多元族群，包括阿拉伯人、庫爾德人、亞述人與亞美尼亞人，共同構建出以多元文化為基礎的治理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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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於三國縫隙的歷史境遇

敘利亞庫德人是該國最大的少數民族之一，佔總人口10%-15%，為數量上僅次於阿拉伯人的少數民族，主要分布於北部和東北部，尤其是在與土耳其和伊拉克接壤的區域，如阿勒坡省（Aleppo）、哈塞克省（Al-Hasakah）。

然而，相比於土耳其和伊拉克的庫德族群，敘利亞庫德人在國際媒體上的被關注度相對有限，1996年，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形容敘利亞的庫德人為「被噤聲的庫德人」（The silenced Kurds）。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

首先，敘利亞的庫德人祖籍大多來自土耳其，他們的祖父母輩在1920年代為逃避土耳其對庫德民族主義的鎮壓而遷徙至敘利亞，過去，秉持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敘利亞復興黨政權極力打壓庫德語言及文化，試圖迫使庫德族「阿拉伯化」。

自1980年代起，阿薩德政權更將庫德族爭議視為對抗伊拉克海珊政權及土耳其政府的政治工具，例如提供土耳其的庫德工人黨（PKK）資助與庇護，導致大量敘利亞庫德人在與土耳其的衝突中犧牲。在多方勢力的設計與干預下，敘利亞的庫德民族主義者對土耳其產生深刻的敵對情緒，進一步形成敘利亞庫德社群的獨特背景。

最後，在2005年卡米什利起義後，阿薩德政權對庫德城鎮的監控進一步加強。卡米什利起義（Qamishlo Revolt）的導火線源於2004年一場足球比賽，當時部分球迷為了激怒庫德族一方，在場內高喊支持海珊的口號（海珊曾屠殺大量庫德人），並譏諷伊拉克庫德領導人巴爾扎尼（Masoud Barzani）和塔拉巴尼（Jalal Talabani）為美軍入侵伊拉克當中的國家叛徒。此事件激化了原本已經緊張的庫德-阿拉伯族群關係，最初的小規模衝突迅速演變為全面性暴力衝突，隨後，敘國政府安全部隊針對庫德人進行武力鎮壓，逮捕了數百名抗議者。

此事件之後，敘利亞秘密警察進一步加強對庫德人聚居地的監控。在2012年羅賈瓦自治區成立之前，敘利亞監獄中庫德族的民主聯盟黨成員占比最高，經常被判處比其他政黨成員更長的刑期，並普遍遭受系統性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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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治之路的與政治挑戰

前述複雜的歷史境遇，成為敘利亞庫德人政治覺醒的催化劑，為後續的自治行動奠定基礎。2013年，庫德族主要團體共同成立羅賈瓦自治區之後，庫德人終於能在公開場合使用庫德語、播放庫德歌曲，以庫德語服務於學校與行政體系，並舉辦與庫德民族主義相關的文化慶典。

不過，雖然自治區為庫德社群帶來一定程度的自由，他們在文化和語言權利上取得了顯著進展，但政治自由依然受到限制。因為這些自由的取得同樣伴隨多方勢力的干預。

例如，阿薩德政權雖對敘利亞境內的庫德民族主義活動展現出一定的容忍，卻始終保持高度警惕，他認為SDF與美軍的軍事合作是對敘利亞主權的嚴重威脅，因為美國在敘駐軍除了旨在打擊ISIS外，還致力於遏制阿薩德盟友——伊朗革命衛隊（IRGC）勢力在敘國境內的擴張。因此，在阿薩德政權倒台之前，他始終拒絕承認羅賈瓦自治區的合法地位。

至於對土耳其而言，削弱SDF在土敘邊境的影響力無疑是終極目標。因為土耳其的庫德工人黨（PKK）與SDF和其主力YPG，在意識形態與歷史淵源的關聯十分密切，儘管他們各自的戰略目標存在明顯差異，但PKK與YPG／SDF都深受PKK領導人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思想的影響，將武裝鬥爭視為實現庫德民族解放的手段，爭取以民主聯邦主義（democratic federalism）為基礎的民族自治。

PKK主要於土耳其和伊拉克山區針對土耳其境內進行游擊戰，因此被土耳其及部分西方國家列為恐怖組織。相比之下，YPG／SDF的行動集中於敘利亞北部和東北部，主要目標是打擊ISIS（大量PKK戰士也加入了共同打擊ISIS的行動），維護AANES區域內的領土「安全」，SDF也在參與反恐行動中獲得更多的國際認可。

然而，無論是得到阿薩德政權的默許、以及擁有盟軍武力支援對抗ISIS的SDF，土耳其都將其視為重大威脅，甚至不惜以推翻政權為代價來遏制其擴張，這種態勢反映了土耳其對YPG／SDF與PKK關係之間的高度警惕，害怕武器落入PKK手中，進而威脅到土耳其的邊境維安與國土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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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阿薩德時代的庫德問題

過去13年中，由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反對派在西方媒體和國際慈善組織的描繪下，被塑造成致力於建立世俗與民主秩序、反對霸權與壓迫的新興政治力量。

然而，2024年，大馬士革卻是由HTS所解放，HTS的前身 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曾為蓋達組織敘利亞分支，因此，由HTS主導的大馬士革過渡政府能否在未來兌現敘利亞革命的初衷，仍備受外界關注。

敘利亞新政府能否獲得國際社會的經濟支持與地位認可，很大程度取決於如何處理庫德問題。舉例來說，德國外交部長伯克（Annalena Baerbock）曾指出，歐盟是否解除對敘利亞的經濟制裁，將取決於敘利亞在庫德問題及女性權益的立場；法國總統馬克宏則明言支持不會放棄庫德人，庫德人作為自由戰士，協助對抗恐怖主義，特別是ISIS傭兵。新的大馬士革政府如何應對庫德問題，將成為外界評估其戰後治理與整合能力的關鍵。

自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以來，庫德人便被貼上了「叛徒」的標籤。如今20年過去，庫德武裝力量再度引發了廣泛的爭議。2024年，在嶄新的「自由」敘利亞，庫德武裝引領的SDF究竟扮演著什麼角色？是分裂境內勢力的恐怖組織？還是對抗具有極端主義傾向新政府的施壓工具？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後阿薩德時期，庫德問題已成為國際社會評估新敘利亞政府是否真正擺脫舊有威權統治模式的重要指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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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