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尾聲將至?庫德族與土耳其、敘利亞的和解起點,回顧半世紀庫德武裝行動
2025年2月27日,土耳其庫德工人黨(PKK)領袖奧賈蘭呼籲其成員放下武裝,PKK也響應了這位被單獨拘禁長達26年的領袖,正式中止40年來與土耳其政府的衝突。而在3月10日,同樣由庫德族領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也與敘利亞新政府簽署協議,從此成為敘利亞國政府的合作夥伴。
追求庫德族獨立建國的PKK,曾是土耳其政府最為忌憚、誓死剷除的恐怖組織;SDF也因為與阿薩德合作爭取自治,曾被視為內戰叛徒。然而2025年中東地緣政治劇變,帶來意想不到的發展,PKK、SDF是否真能與土、敘達成和平共榮,目前尚未可知,本文藉此梳理近半世紀的庫德武裝行動,循線理解庫德組織與各國勢力的糾結關係。
▌敘利亞與庫德人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庫德人也曾渴望建立屬於自己的民族國家。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正式成立,新政府主張土耳其民族的統一,對少數民族進行壓制。同年,《洛桑條約》確立了現代土耳其的國界,卻未能解決庫德問題,庫德人無法建立自己的國家,而是被迫只能分散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及敘利亞四國之間。整個1920年代,全球民族主義浪潮高漲,庫德人對土耳其政府政策的不滿引發了一系列起義,以1925年的謝赫.賽義德起義最為著名。然而,這些起義最終都被土耳其政府鎮壓,導致許多土耳其的庫德人被迫逃亡至鄰國敘利亞。
直到二戰前後,庫德族還能透過與法國聯手等方式,與阿拉伯民族主義抗衡、爭取自治或獨立,但到了1960年代,阿拉伯復興社會黨(Ba'ath Party)正式統治敘利亞。奉行民族主義的復興黨為凝聚國內民意並鞏固統治基礎。
1962年,敘國政府在東北部哈塞克省(Hasakah)進行了針對性的人口普查,政府認定庫德人是從土耳其遷入的非法移民,剝奪了12萬名庫德人的敘利亞公民身份,無論是否來自土耳其都一樣。被剝奪身分的庫德人失去許多基本權利,如無法擔任公職、獲得醫療保障或登記財產。透過這項政策,政府有意邊緣化境內的庫德族群,限制他們在文化、社會及政治領域的影響力。直到2011年敘利亞起義爆發前,仍有30萬庫德人因為此政策而處於無國籍狀態。
1970年代,一名來自土耳其的學生領袖,成為改寫敘利亞庫德族歷史的關鍵人物。安卡拉大學政治系的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深受馬克思列寧主義與庫德民族主義影響,與一群庫德知識分子發起革命運動,以武裝鬥爭為手段追求庫德民族解放。1978年,庫德工人黨(PKK)正式成立,起初意在推翻土耳其政府,建立獨立的庫德國家,以反抗土耳其政府長期壓制庫德語言、文化與身份之政策。
當時,因為敘利亞與土耳其在幼發拉底河水權分配及哈泰省(Hatay)領土問題上,長期存在爭端。1980年代,時任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扶植PKK,為其提供武器與財政支持,藉此在水權問題上向土耳其施壓,敘利亞北部逐漸成為PKK的重鎮。據統計,PKK成員有三分之一是敘利亞庫德人,此外,阿薩德政權過去默許庫德人加入PKK ,以替代敘利亞本國的義務兵役,約有7,000至1萬名庫德人在與土耳其軍隊的衝突中喪生或失蹤。現任敘利亞民主力量(SDF)總司令馬茲盧姆.阿卜迪(Mazlum Abdi)亦曾是PKK成員。
1998年,敘利亞面對土耳其與以色列聯盟的壓力,加上對幼發拉底河水資源的依賴,阿薩德政權被迫妥協。同年,兩國簽署《阿達納協議》,土耳其要求敘利亞禁止PKK在邊境活動,並建立雙邊安全合作框架。1998年10月9日,敘利亞政府將奧賈蘭驅逐出境。1999年2月15日,奧賈蘭於肯亞的奈洛比機場遭逮捕。
奧賈蘭被捕後,PKK沈寂了一段時間。直到2003年奧賈蘭的弟弟奧斯曼在敘利亞成立庫德民主聯盟(PYD),為過去PKK的支持者提供新的組織運作框架。
▌從PKK到SDF
2004年,敘利亞哈塞克省卡米什利市爆發起義,是敘利亞庫德社群的轉折點,這是庫德人首次大規模對抗政權,開始建立地下防禦單位的傳統。至2005年,西北部阿勒坡省的阿夫林(Afrin)與阿勒坡(Aleppo)庫德社區的防衛單位相繼成立,這些秘密社區防禦組織直到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才公開浮上檯面,即是庫德武裝組織「人民保護部隊」(YPG)的前身。
而在2000年代至2010年代期間,敘利亞庫德族與阿薩德政權的關係更加複雜。首先,曾被背叛的經驗導致PYD與阿薩德政權之間存在深深的不信任,PYD也日漸警惕敘利亞反對派內部的權力變化,特別是遜尼派原教旨主義派別在土耳其等國支持下勢力日增。
另一方面,土耳其長期敵視庫德民族主義運動,又在敘利亞內戰中積極扶植親土派別,連帶影響了這些反對派面對庫德自治主張的態度。
此外,PYD持世俗左翼立場,與反對派中的穆斯林兄弟會、努斯拉陣線等伊斯蘭主義勢力對壘,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也將庫德運動視為國土分裂行為。
最後,美國支持PYD的武裝單位YPG打擊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親土派別因此更將庫德人視為「西方的代理人」。
2011年春天,敘利亞示威潮爆發。5月,奧賈蘭在獄中透過律師發出警告,若穆斯林兄弟會掌權,庫德人將面臨屠殺,必須組織自衛力量。7月,前述提到的阿勒坡庫德社區 — Ashrafiye與Sheikh Maqsoud — 兩處的社區自衛部隊合併為YXG。這個組織起初與土耳其PKK並無關聯,只有PYD為了幫助該組織武裝化而積極奔走。9月,多達200名來自土耳其與伊拉克的PKK戰士以救火小隊之姿趕往敘利亞,最終幫助YXG改組為YPG,並成為PYD的附屬武裝部隊。
在親土派系的敘事中,PYD、YPG與其後來主導的反ISIS聯盟SDF,經常被描繪成與阿薩德政權「同步」,說他們與ISIS一樣,都為了阿薩德政權的存續提供可乘之機。這一指控的根源,主要來自PYD在內戰裡採取的「第三條道路」戰略。 2011年底隨著西部大城市戰事加劇,PYD與阿薩德政權展開談判,討論其在內戰中的立場及敘利亞庫德族自治的可能性。對阿薩德而言,協商有助於穩定庫德地區,減輕戰線壓力;而PYD試圖爭取更大的自治權,包括恢復公民身份,在文化、教育及行政上獲得更多權利,約30萬名無國籍的庫德人獲得正式身份。
因此,在內戰初期YPG保持相對中立,主要任務是防範聖戰份子入侵其領土,同時避免敘利亞政府部隊的大規模空襲。這種策略減輕了阿薩德政權在東北部的軍事負擔,卻加深了敘利亞革命與庫德族羅賈瓦革命(Rojava Revolution)之間的矛盾。
▌庫德族、土耳其與反ISIS行動
但是,若PYD的決策在「反抗霸權壓迫,推翻獨裁政權」的戰爭中未能發揮作用,那麼 YPG在內戰中扮演著什麼關鍵作用?
2014年,ISIS崛起,國際聯軍(Coalition Forces)意識到其威脅超過阿薩德政權,曾試圖培訓敘國反對派成員打擊ISIS ,但推翻阿薩德政權才是反對派的首要考量。相比之下,庫德族YPG更願意專注於對抗ISIS。對美國而言,與YPG合作能有效遏制ISIS擴張,還能削弱PKK與伊朗的關係,是個好選擇。而隨著YPG與聯軍的合作日益緊密,最終促成敘利亞民主力量(SDF)成立,成為打擊ISIS敘利亞戰場的核心武裝。
值得注意的是,土耳其最初對美國主導的反ISIS行動反應冷淡,2015年還拒絕開放北約的印吉爾利克空軍基地(Incirlik Air Base),迫使美軍從更遠的基地起飛,以援助遭ISIS圍攻的YPG戰士,土軍則在邊境觀望。同年6月在美國支持下,YPG奪取了敘土邊界的泰勒艾卜耶德(Tell Abyad),土國總理艾爾多安(Recep Erdogan)隨即表達擔憂,然而過去兩年ISIS控制該地時,他不曾表現出如此的關注度。直至7月,土耳其蘇魯奇(Suruc)發生自殺炸彈攻擊後,艾爾多安才允許美軍使用印吉爾利克基地,對敘利亞境內的ISIS據點展開空襲。
土國如此輕放ISIS、嚴待PKK,刻意打擊YPG/SDF之政策,即是過去導致土庫和平進程破裂的原因之一。
至於美國支持的SDF,曾擁有超過5萬名士兵。但據土耳其情報,當中與PKK關聯的人員僅約2000人,代表SDF雖由庫德族主導,其實主要組成仍以敘利亞人為主。換言之,PKK有參與SDF,但SDF並不等同於PKK。最重要的是,並非所有SDF成員都關心庫德斯坦的自治,非庫德人如阿拉伯人、亞美尼亞人等,他們與SDF結盟的關鍵只在於遏制ISIS擴張與防堵外國聖戰士,並在政治上反對穆斯林兄弟會等勢力,又在情感上抵制土耳其的軍事行動。
最後,儘管大多數庫德人不認同PKK的恐怖攻擊手段,但來自四國的庫德人都對敘利亞的YPG與庫德女子保護部隊(YPJ)對抗ISIS的行動採取肯定態度。
2019年以降,對抗ISIS的行動告一段落,時任美國總統川普強令撤回駐敘美軍,並透過白宮聲明、默許土耳其進攻敘利亞北部。PKK與YPG再度陷入與土耳其的對立和苦鬥。例如2022年11月13日伊斯坦堡發生恐怖攻擊,6人死亡、81人受傷。土耳其政府指控PKK/YPG策劃此次攻擊,以報復2018年土國與敘利亞反對派聯手攻擊庫德區域的「橄欖枝行動」,但YPG否認發動攻擊。一周後,土耳其軍隊仍對敘北的YPG據點發動空襲,導致至少10名平民喪生。
而在2024年10月,安卡拉軍事機構再遭PKK襲擊,造成5人死亡、22人受傷。翌日,土耳其軍隊展開報復行動,空襲敘利北的YPG據點及伊拉克北部的PKK基地,造成12名平民死亡,每當PKK發動襲擊,土耳其便以此為由對敘利亞北部發動軍事行動,而婦女與幼童往往是最大的受害者。
▌阿薩德垮台、奧賈蘭呼籲PKK停火
2024年12月,阿薩德政權快速垮台之後,其盟友伊朗革命衛隊與黎巴嫩真主黨也相繼撤離敘利亞,沙姆解放組織(HTS)領導的反對派組成過渡政權,各界一方面樂見敘利亞內戰結束,一方面也擔心曾有極端主義傾向的HTS等反對派,會否再對庫德族和其他少數族群展開迫害。
而在庫德人這一方,鑒於川普背棄庫德人的前例,以及新大馬士革政府的親土立場,奧賈蘭終於在今年2月領導PKK放棄武裝、實施單方面停火。當土耳其與PKK關係邁向新一頁,也將有助於緩解土耳其與SDF的緊張關係,並為SDF與新大馬士革政權之間的和平對話鋪路。
其實在1990年代末期,奧賈蘭已經放棄建國目標、轉向爭取自治權,甚至曾在2005年提出「民主邦聯制」,強調透過社區自治、性別平等與生態保育等方式,建立適合庫德人的政治體系。然而,2025年地緣政治的大轉變,PKK是否會放棄在土耳其境內爭取自治?目前仍存在不確定性。
奧賈蘭呼籲PKK停火、最終去武裝化並解散,當然不代表PKK真的能立即解除武裝,而是象徵著土庫和平進程進入新階段。對此,SDF總司令阿卜迪表示支持,但他強調,此呼籲僅適用於土耳其境內的PKK,與敘利亞的SDF無關。換言之,若有親土的武裝組織攻擊了敘利亞羅賈瓦自治區,SDF還是會回擊,但僅限於敘利亞境內,不涉及土耳其領土。
▌SDF與大馬士革簽約新協議
儘管過渡政府一再宣稱欲以民主原則重建國家,2025年3月6日,敘利亞西部沿海的少數族裔、忠於阿薩德的阿拉威派城鎮,仍因為被指控成「前政權遺毒」遭到聖戰派系大規模報復攻擊,死亡人數超過千人。儘管臨時總統夏拉(Ahmed al-Shara)表示譴責殺戮、會全力咎責,但也凸顯出在新政府時代,曾與阿薩德達成協議的庫德族同樣處境艱難。
在此背景下,3月10日,SDF總司令阿卜迪由美軍陪同前往大馬士革,與新政府簽署協議,確保庫德族的政治承認與權利保障,庫德人從此將成為敘利亞國家行政、憲法、經濟及日常生活的合作夥伴。
根據協議,SDF將逐步納入政府軍事體系,然而這並不代表SDF向大馬士革屈服,SDF仍維持重武裝。同時,在少數族裔極度不信任新政權的情況下,SDF未來可能以新政府軍的名義進駐,填補聖戰組織撤離後的權力真空。
對敘利亞庫德族而言,這是向土耳其傳達明確訊息——他們無意於分裂國土,並希望土耳其儘快停止對敘北羅賈瓦的軍事行動,以避免多餘的衝突與傷亡。同時,羅賈瓦的談判成果野會連帶影響土庫和平進程,對此區域未來的政治格局產生深遠影響,敘利亞政府與敘利亞庫德人、土耳其政府與土耳其庫德人之間的關係,或許都將進入嶄新的重塑時期。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