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厭女仇恨逼退的總理？阿爾登辭職與紐西蘭的「極端分化」

2023/01/31 徐子軒

阿爾登在任期間處於各種有害言論的環境中，除了對她與家人造成傷害，也突顯仇恨言論對... — 阿爾登在任期間處於各種有害言論的環境中，除了對她與家人造成傷害，也突顯仇恨言論對民主的威脅。圖／法新社

2023年1月中，紐西蘭總理潔辛達．阿爾登（Jacinda Ardern）在工黨內部會議上，突然宣布將於2月國會開議前辭去總理職務，並於4月完全卸下議員身份。對於為何倉促結束5年多的領導生涯，阿爾登的理由是她處理了許多國家危機、沒有精力繼續下一個任期，因此決定回歸家庭，把時間留給家人。

無論紐西蘭國內外，對於阿爾登的評價多偏向正面，特別是她面對重大災難時的表現。像是2019年3月15日基督城清真寺的屠殺事件後，阿爾登戴上頭巾、以同理心安撫伊斯蘭社群與全國，也向世界傳達堅定支持伊斯蘭社群的訊息；又如疫情早期，阿爾登領導政府迅速應對，讓全球都看見紐西蘭的防疫成績。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由於阿爾登政府採取的病毒清零政策太過嚴厲，紐國人民對於超前部署的防疫措施產生了許多不耐，包括配戴口罩、7天隔離期等。但最受詬病的，還是特殊職業——教師、警察、軍人等——的強制接種令，終於在2022年2月引起國會佔領的騷動。

這場騷動類似加拿大2022年的自由車隊佔領國會（Freedom Convoy 2022），也是由反疫苗人士主導，包括法西斯主義者、陰謀論者，以及溫和的民權主義者。抗議逐漸失控、有人在議會前縱火，導致警方在群眾佔領近一個月後強行介入、恢復秩序，阿爾登政府的舉措普遍獲得人民肯定，並在日後逐步放寬防疫政策。

到了2022年年底，阿爾登面對的危機已不再是疫情威脅，而是通貨膨脹引起的物價高漲，再加上俄國入侵烏克蘭等地緣政治因素，讓紐國人民生活益發困難，連蛋都被限購或甚至買不到。執政的工黨支持率屢屢滑落，最新民調數字顯示落後於最大在野黨國家黨（New Zealand National Party）5%，讓今年國會大選可能出現鐘擺效應。

對於通膨危機阿爾登政府有些束手無策，2022年紐國的年通膨率達到7.3%，是30多年來最高。儘管紐西蘭的通膨低於OECD國家的平均值，表現差強人意，但就在野黨與反對者看來，紐國是比上不足，落後於亞太的已開發國家，如澳大利亞的通膨率為6.9%、台灣為3.6%、日本只有2.5%。

基督城清真寺的屠殺事件後，阿爾登戴上頭巾、以同理心安撫伊斯蘭社群與全國人民。圖... — 基督城清真寺的屠殺事件後，阿爾登戴上頭巾、以同理心安撫伊斯蘭社群與全國人民。圖／美聯社

清真寺屠殺事件中，兇手將其犯案過程於網路直播。紐西蘭政府於案發後快速提出「基督城... — 清真寺屠殺事件中，兇手將其犯案過程於網路直播。紐西蘭政府於案發後快速提出「基督城呼籲」（Christchurch Call），清除網路上有關恐怖主義的內容。圖／美聯社

要知道，阿爾登的崛起帶有一絲傳奇意味，5年多前做為全球最年輕的民選女性領袖，創造了所謂的「潔辛達風潮」（Jacindamania）。但這種領袖光環來得快去得也快，當人民生活出現問題、政府又未能應對得宜，會直接反撲到領袖身上，使阿爾登本人的民調也下降。

根據多個機構的調查結果，阿爾登的支持度在34%到47%之間，遠低於在疫情期間的7成高峰。至於其他有望擔任下屆總理的人選仍不是她對手，阿爾登如果繼續領導工黨，仍有一搏機會，也不見得會成為失去政權的禍首，那麼為何她執意離開政壇呢？

一個答案可能是阿爾登再也不願忍受網路謾罵。正如紐國前總理克拉克（Helen Clark）指出，她看到有些人以尖酸刻薄的各種言詞對待阿爾登，認為她回歸家庭是正確決定。克拉克也強調自己很幸運能在社群媒體普及前領導國家，現在的網路世界讓扮演總理越來越難，而阿爾登的辭職應讓人民反思，國家怎麼會走到兩極分化。

以通貨膨脹為例，大多數紐西蘭人認為解決物價飆高的最好方式，就是提高薪資，而調查顯示有4成多人在過去一年未曾加薪。但事實上，工黨執政的5年間，最低工資調漲了34%、高於19%的通膨率。也就是說，勞工薪水確實有實質成長，但總有人對政府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並且需要一位代罪羔羊。

為求應對通膨，工黨憑藉國會優勢，在2022年通過《公平薪資協議法》（Fair Pay Agreement Law)，確立最低薪資再度提高。這部法案被視為較偏向勞方，立場偏右的國家黨宣布若重新執政，必將廢除此案，再加上立場更右的行動黨（ACT）、不明所以的中間選民有機會組成反紅（工黨代表色）大聯盟，讓工黨處境更加為難。

由「自由與權利聯盟」（Freedom and Rights Coalition）... — 由「自由與權利聯盟」（Freedom and Rights Coalition）組織的抗議人士高舉著要求自由的標語。圖／美聯社

除了因意識形態或階級立場而產生的政策攻訐，更讓人反感的是對阿爾登的批評，多集中於性別歧視和厭惡女性等言論。例如右翼團體常使用「女巫」或是「婊子」（cunt）等字眼來污辱阿爾登，甚至不懷好意地提及她的幼女，還有人稱她為「美麗的共產主義者」，暗示她以外表蠱惑人民，掩蓋了像共黨一樣想取走人民私產的意圖。

需注意的是，阿爾登不是唯一受到網路謾罵的政客，其他政客也受到程度不等的威脅，而女性、毛利人或亞裔等狀況尤為嚴重。這是因為許多網友受到錯誤資訊（misinformation）引導，或本身就是虛假資訊（disinformation）與惡意資訊（malinformation）的載體，使紐國網路充斥著令人不安的言論。

不難明白在過去數年間，阿爾登一直處於各種有害言論的環境裡，對她本身與家人造成傷害，特別是會影響其幼女的成長，也突顯了仇恨言論或恣意謾罵，都是民主制度的威脅——因為有才之士無須受氣，會留下的人則選擇忽視民意，或是好官我自為之、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果。

日益惡化的網路空間，其實也反映出紐西蘭社會的焦躁不安。像是因新冠病毒而起的陰謀論就從歐美等地流入紐國，網路流傳著美國政府與富商想藉著疫苗賺錢、或冠狀病毒是美國的生物武器，這些虛假資訊不只影響紐國人民的健康選擇、加深群體之間的隔離，甚至鼓勵極端份子做出危害人身的行動。

虛假資訊的狂熱隨著抗議者佔領紐國國會達到高潮，有人宣稱疫苗接種是企圖進行種族滅絕、因為mRNA疫苗會改變人的基因；也有人宣稱工黨政府採用美國藥廠的假實驗進行相關立法、犯下滔天大罪；有人則批評阿爾登是獨裁者，甚至將阿爾登比作基督城清真寺屠殺事件的恐怖份子，要求將她免職並以危害人類罪審判。

目前有多起涉及威脅阿爾登生命安全的案件已交由法院審理，其中有人被捕入獄、有人下落不明。由於刺殺日本前總理安倍的殷鑑不遠，紐國政府將會視情況嚴密安排保護阿爾登與其家庭。估計至少在未來一年內，對阿爾登家庭的警衛規格將不亞於她在任時，這絕對是阿爾登當初就職時意想不到的結局。

阿爾登帶著孩子參加第73屆聯合國大會，成為聯合國史上首位帶著嬰兒出席會議的國家領... — 阿爾登帶著孩子參加第73屆聯合國大會，成為聯合國史上首位帶著嬰兒出席會議的國家領導者。圖／路透社

至此，世人大概可以理解阿爾登求去的理由，作為全球最知名的自由派領袖之一，阿爾登這5年帶領紐西蘭歷經風風雨雨，度過致命病毒卻躲不過有毒言論。不過，工黨政府已經注意到相關議題，並夥同國家黨等黨派進行修法，在2021年通過了關於緊急臨時出版物分類和預防線上傷害的法條。

這項修正案的基礎是電影、影片和出版物分類法，從1993年立法迄今經過多次變革。過去紐西蘭官員可依此法監管電視、廣播、報紙等各種大眾媒體的出版內容，但對網路內容則付之闕如。換言之，紐國的法律監管體系已經過時，無法應對社群網站氾濫的虛假資訊。

另一方面，由於基督城清真寺屠殺事件中，兇手採用社群平台進行直播，工黨政府認為網路激化了恐怖主義，應有所節制。因此阿爾登提出所謂的基督城呼籲（Christchurch Call），得到法國總統馬克宏等領袖的支持。隨後形成全球性倡議、約50多國加入，目標在於改善政府的應變能力並找到積極干預網路極端主義的方法。

然而，以捍衛言論自由而反對審查的聲音也不在少數。批評者認為一國政府和跨國企業沆瀣一氣，聯合起來箝制言論，最明顯的證據就是紐西蘭和美國，加上網路巨頭推特、微軟等，正試圖開發新的演算法來管制網路。也有人表示，紐國的出版物修正法給予官員過大的審查權，可能會趁機壓制民意抒發的管道。

最後，世人往往忽略某種程度上，網路言論自由取決於社群平台或是社交軟體的商業邏輯，而非法庭釋憲或是具體案例，換句話說，人們其實被網路巨頭控制卻不自知。這種虛假的安全感，乃是加深網路同溫層的主因之一，不受節制的言論也助長各種形式的陰謀論與虛假資訊。

正如阿爾登曾指出，虛假資訊腐蝕了民主政治基礎，也腐蝕人們評估事實與自我糾正的能力，最後會摧毀對政府、專家與機構的信任。關於言論自由的爭辯不會有停止的一天，但網路謾罵的問題必須找到解決方案，政府不只應保護言論表達，也要維護人性尊嚴。更重要的是，紐國的言論管制立法不會因為修完法案就結束，透過未來的實踐，有機會成為民主國家的典範，這或許會是阿爾登最重要的政治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