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後分離主義：歐盟能否「共存安撫」加泰隆尼亞獨派？

2021/03/09 The Glocal

文／蘇民皓（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加泰隆尼亞地區的議會選舉在2月14日晚上正式落幕，親馬德里政權的「社會勞工黨」（PSOE）取得超過62萬5,000票，在議席上雖有超過一半進漲，但卻未能取得過半執政權，反而是支持加泰獨立的「加泰隆尼亞左翼共和黨」（Esquerra Republicana de Catalunya）和「全力為加泰隆尼亞」（JxCat）在大選中一共取得65席。加上「人民團結候選人黨」（CUP）的9個席次，就足夠在地方議會中組成聯合政府，重塑「泛加泰獨立」聯盟，有望在未來四年任期當中，重新發動獨立公投。

可是，本次選舉的成敗主因，事實上並不是來自各陣營的統獨立場，而是基於西班牙中央政府在「抗疫」及「救經濟」兩大命題的表現不力，激發加泰人民對西班牙政府的不信任，於是才轉而投向獨派政黨懷抱——然而問題在於，加泰獨立不但現實希望渺茫，而且並不能拯救短期的疫情；加泰隆尼亞的富饒，也從來離不開西班牙通過歐盟獲得的庇蔭——因此，總結這一次的獨派勝利，並非因為獨派有辦法解決任何深層次的政經問題，反而只不過是加泰人又一次將自己的官僚主義和行政失當，諉過於同樣不濟的馬德里政府罷了。

加泰隆尼亞作為西班牙內的一大自治區，一直希望脫離西班牙的政治體制，以民族國家身份獨立。然而，現實政治卻一直未能如加泰獨派所願，即便本次選舉獨派陣營大獲全勝，能夠取得過半數的執政權以及重啟獨立公投，但只要加泰一方未能達到歐盟可以接受的「獨立門檻」，一個符合歐盟法律的親歐獨立運動，永遠難以成功實現。

不論這次觸發二次獨立公投的保險絲是疫情、經濟還是民族情緒，西班牙和加泰隆尼亞這個政治共同體，還是會在歐盟的庇蔭下，一直苟延殘喘下去。

▌「抗疫失敗」的加泰自治政府

西班牙是新冠肺炎疫情當中受災最為嚴重的歐洲國家之一，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數據指出，截至2月21日，西班牙的總確診數字超過310萬宗，總死亡人數高達6萬6千人，兩項數字都是排名全球十名以內。相對之下，西班牙的抗疫表現只比英法兩國較為優勝，但在整體而言仍然強差人意。

但是，既然加泰人民認為西班牙政府拖累加泰地區疫情，那在加泰自治政府的帶領之下，加泰地區的疫情有比西班牙其餘區域理想嗎？

早在去年7月，歐洲剛剛渡過第一波疫情之際，英國宣佈發現大批由西班牙渡假後回國國民染上新冠肺炎，並且發現患者身上帶有「20A.EU1」的病毒變種基因，該項病毒基因源頭來自加泰隆尼亞以及亞拉岡（Aragon）地區的農場工人，雖然加泰隆尼亞在意識到事態嚴重後，馬上在7月4日勒令加泰農業地區「Lleida」強制進入封城狀態，避免疫情進一步擴散，但情況仍然無補於事。

西班牙的總確診數字超過310萬宗，總死亡人數高達6萬6千人，兩項數字都是排名全球... — 西班牙的總確診數字超過310萬宗，總死亡人數高達6萬6千人，兩項數字都是排名全球十名以內。圖／美聯社

研究指出該段時間，有超過80%的西班牙新感染個案與「20.A EU1」變種基因有關。除了堵截新型變種基因不力以外，在整體抗疫表現方面，加泰隆尼亞的情況也都未如理想，在西班牙近300萬宗個案當中，有超過一成來自加泰地區（35萬6千宗），疫情只較首都馬德里樂觀，而在死亡人數方面，更有超過9,000人是加泰居民，和西班牙各區平均水平接近。

同時，西班牙政府在12月27日開展疫苗接種計劃，按照地區人口配給疫苗數量，然而詳細安排由自治地方政府自行決定。截至2月21日為止，加泰隆尼亞地區中有近4.01%人口接種了第一劑的輝瑞/BioNTech疫苗，完成第二劑接種的卻只有2.36%，比西班牙平均的2.5%還要更低。

所以，實際上西班牙政府並沒有在疫苗方面拖累加泰抗疫表現，反而是加泰官僚的效率低下更為值得關注。即便加泰政府嘗試將抗疫不力及施打疫苗進度緩慢的責任加諸到西班牙中央政府之上，他們也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真相──就是疫情對於歐盟國家是不分國界的──而西班牙政府也並不是阻礙加泰抗疫進度的單一原因。

▌經濟發展難以脫離西班牙體系

西班牙的經濟問題實際上由歐債危機開始從未得到真正解決，雖然國民生產總值增長比率（Real GDP Growth Rate）在2015年一度接近重返債務危機前水平的3.835%，西班牙在近5年內也創造了近300萬個就業機會，但是失業率仍然超過歐盟平均值一倍，因而難以推動可持續的經濟發展計劃。

加泰獨派認為，加泰隆尼亞的經濟發展遠比其餘西班牙地區優越，而馬德里政府是區域經濟發展的絆腳石，即便西班牙為加泰帶來經濟庇蔭，加泰亦應考慮獨立。但事實又是如何呢？

加泰隆尼亞對於西班牙而言，有著兩大戰略經濟地位，第一就是作為西班牙的外來投資（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的窗口，第二就是擔當西班牙以及歐盟的新創科技巨塔。先就前者而言，根據加泰政府數據指出，單計2019年內，加泰地區的外來投資流入總量高達3.6億歐元，貴為南歐地區當中最具吸引外資能力的政經區域。此外，加泰地區更是外資企業在西班牙首選落腳地。

根據巴塞隆納市報告顯示，德、法、美、日等多個國家均在加泰地區佈置超過3成半的投資總值，遠遠超越西班牙其餘城市。再者，加泰隆尼亞作為歐盟內的新創科技重鎮，根據歐陸創業投資機構Atomico報告指出，加泰地區是繼倫敦、阿姆斯特丹、巴黎及柏林後的第五大歐洲新創重地，地區內共有近1,500間新創企業，而當中不少更獲得歐盟資助或外資垂青，加泰地區在歐盟的「Horizon Europe 2020」中所得資助冠絕全歐。

然而，以上種種經濟成果，不能只歸功於加泰隆尼亞獨有的政治經濟地位，更是作為西班牙國內的自治區域，能夠進入歐盟的單一市場的優惠所帶來的。

歐盟的科研資助是加泰隆尼亞在發展經濟上的重要引擎，智庫Col·legi d'Economistes de Catalunya提到，歐盟單一市場為加泰隆尼亞區內的中小企提供大量發展機會，而這些來自歐盟的經濟紅利，必需建基於一個重要的先決條件，就是加泰隆尼亞需要留在西班牙之中——有英國脫歐過程為鑒，歐盟各國不可能輕易容許加泰進入單一市場，從而尊重西班牙的成員國身份及歐盟法律地位。

換言之，加泰不可能一方面希望擺脫西班牙其他地區的經濟負擔，而同時卻希望靠著西班牙作為歐盟成員國的「會員」優惠，享受經濟利益。

然而種種經濟成果，不能只歸功於加泰隆尼亞獨有的政治經濟地位，更是作為西班牙國內的... — 然而種種經濟成果，不能只歸功於加泰隆尼亞獨有的政治經濟地位，更是作為西班牙國內的自治區域，能夠進入歐盟的單一市場的優惠所帶來的。圖／美聯社

▌西班牙與歐盟：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的親歐牽絆

誠然，疫情及經濟發展是造就獨派勝利的利刃，但是歸根究底，加泰隆尼亞還是要從「民族獨立」和「歐盟整合」當中二擇其一。

親歐分離主義分子一直認為，只要加泰隆尼亞與歐盟擁抱同樣價值，加泰便能一方面確立獨立主權地位，而同時之間利用不同框架，例如歐洲聯盟經濟暨貨幣聯盟或申根公約...等加入歐盟體制，並且納入歐盟的「宏觀地區戰略」（Macro-regional Strategies）當中。

然而，對於不少歐盟成員國而言，支持加泰隆尼亞獨立成國、並且加入歐盟體制，一來沒有任何政經誘因，二來可能更鼓勵自己國内分離主義分子，更又要蒙受一定程度與西班牙關係破裂的風險，實屬不智。

親歐分離分子如左翼共和黨等經常提到，加泰隆尼亞雖然在獨立後難以在短期內加入歐盟，歐盟仍然能夠利用不同政策工具，將加泰納入宏觀政經規劃。但此處有著重要的盲點，歐盟的「宏觀地區戰略」存在意義，是在於促進近鄰國家的政策合作，整合多方利益，解決共同問題。

誠然，疫情及經濟發展是造就獨派勝利的利刃，但是歸根究底，加泰隆尼亞還是要從「民族... — 誠然，疫情及經濟發展是造就獨派勝利的利刃，但是歸根究底，加泰隆尼亞還是要從「民族獨立」和「歐盟整合」當中二擇其一。圖／路透社

關乎歐盟先前四次的宏觀區域整合成果──「亞德里亞海及伊奧尼亞海區域」（Adiratic-Ionian）、「阿爾卑斯山區域」（Alpine）、「波羅的海區域」（Baltic）以及「多瑙河區域」（Danube）──歐盟都是希望利用地區政經優勢，團結鄰近成員國一同解決跨國議題。但一旦加泰成功獨立，西班牙一定會想盡辦法斷絕加泰對外經濟連結，並會阻止鄰近盟友例如葡萄牙、法國及義大利等與加泰合作。

加泰區內的新創科技企業，能在缺乏近鄰市場的情況下另闢溪徑嗎？

雖然加泰隆尼亞獨立與英國脫歐在法律框架上的分野甚廣，但兩者無疑都是受著民族主義的薰陶，希望突破現有政治框架，而尋求利益最大化。然而兩者都忽略了一個重點，就是政治體制的存在對任何一國都是有利有弊的，不能單純希望撇除經濟負擔，而漠視了原有體制的存在價值。

當然，加泰隆尼亞如要確立自身民族的獨立性，建國的確可能會是其一出路，但在同時之間，西班牙與加泰隆尼亞的政經連結密不可分，倘若兩者關係解體，對於雙方而言必定會是弊大於利——比起英國，更為依賴歐盟體制的加泰隆尼亞必須再三思考，如何能夠平衡民族利益及現實政治考量，定調未來政治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