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民主」惹的禍?智利奇蹟的轉型大卡關
當台灣社會關注香港局勢之時,太平洋另一側的南美國家智利,同樣爆發了嚴重的反政府示威活動。兩地抗議起因不同、人種有別、文化殊異,乍看只是2019年諸多國際事件中的巧合,但本質上卻有著極高的相似性,特別是年輕人反抗看似階級流動自由、卻極為不公的資本主義社會結構。
先來看看智利的現狀,從千禧年迄今,人均GDP從約5,000美元,上漲到去年的1萬5,並藉由數次政黨輪替、逐步確立民主轉型,也跨過了中等收入陷阱。就全拉丁美洲而言,智利可謂是名利雙收的民主自由主義模範生。
但貧富差距過大的問題,一直衝擊著智利社會。上世紀末軍事獨裁者皮諾契被迫下台後,中右翼和中左翼政黨輪流組成政府,將貧困率從90年代的40%削減到2018年的10%以下,但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資料,智利仍是最不平等的成員國之一,收入最高的前10%族群,其所得是平均收入水準的26.5倍。
換言之,絕對貧困人口固然減少,不過相對貧困的人變多,特別反映在老年經濟生活上。以養老金的替代率(也就是退休後收入占退休前的比例)觀之,智利只有40%;一般政府支出約占GDP的25%,智利的社會保障與福利比其他OECD成員較差,老年人的生活更形困難。
不過要知道,參與本次抗議的絕大多數,並非難以度日的老人家,而是芳華正盛的大學生,以及部分失業待業青年。起初他們的目標是針對首都聖地牙哥捷運的「費用微調」(尖峰時刻調漲約30披索,但考慮國民收入佔比,費用比例比紐約還貴),後來旋即升級為針對其他社會問題,例如高昂的電費和天然氣價格、低養老金,以及昂貴的醫療和教育體系,參與者也就開始延伸到各個階層。
跟著抗議演變為騷亂,有人燒毀地鐵站和公共巴士,甚至趁亂洗劫超市和公共建築。面對失序行為,甫上任一年多的皮涅拉(Sebastián Piñera)政府選擇鐵腕鎮壓,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並實施宵禁。奉旨制亂的軍警,與民眾的衝突不斷擴大,從10月中至今粗估已有20餘人死亡、數千人受傷,國家仿佛陷入內戰。
平心而論,智利情勢的失控,很大程度上是皮涅拉政府處置失當。像是一開始宣布漲價時,政府官員建議人們提早起床,便可避開尖峰時刻、利用早上7點之前的較低票價;民眾不滿發動逃票行動,政府官員批評他們犯罪;首都聖地牙哥發生嚴重騷亂的當晚,皮涅拉正在高級餐廳為孫子慶生,更加深皮涅拉政府與民脫節的印象。
嗣後,皮涅拉發表強烈譴責,將抗議民眾定調為使用暴力與犯罪的「敵人」,選擇動用國家暴力機器「止暴制亂」。部分支持者也將之歸類為境外勢力介入,也就是查維茲主義(Chavismo)份子。查維茲主義思想基礎源於委內瑞拉強人總統查維茲,強調社會民主主義,也被歸類於左翼民粹份子。智利保守右派指控:他們已經搞砸古巴、委內瑞拉,又忌妒智利的成就,現在要來破壞智利的政治與經濟。
這類觀點受到很多智利右翼保守份子的青睞,他們多是身處中上層階級的菁英團體,特徵是患有威權懷舊症,嚮往皮諾契時期的社會秩序。當這些人見到抗議者進行擾亂與破壞,強烈贊成採取強力不惜致命的措施來維持治安。在這些人的簇擁下,皮涅拉以「民主有權自衛」為由,替軍警的鎮壓辯護,也讓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在政府縱容下,軍警殺紅了眼,以優勢武力壓制民眾。根據人權組織的調查,期間出現了數千件軍警虐待民眾的案子,檢察系統收到1,000多份的酷刑報告和70份關於性虐待的報告。警察也遭到抨擊濫用金屬子彈(警方起初稱橡膠子彈,但研究後發現子彈橡膠含量比遠不如金屬等堅硬成分),對民眾近距離射擊而造成永久失明,這些都讓執法部門的聲望一落千丈,成為千夫所指。
面對國內外壓力,皮涅拉政府終於做出調整,先是宣布中止地鐵票價上漲、更換部分內閣成員,然而為時已晚,無法遏制民眾的憤怒。皮涅拉又宣稱有意與民眾達成協議,改善智利中下階層的生活水準,包括保障最低工資、增加退休金、凍結電費和擴大醫療保健等一些改革方案,以期恢復社會平靜。
之後,皮涅拉坦承執法人員有濫用武力、虐待民眾的情形,承諾會發起調查。但他早有不良紀錄在前,難以令人信任。2011年皮涅拉擔任總統期間,智利曾爆發過學生因教育問題,如國家投資過少、學貸利率過高等,向政府進行抗議。皮涅拉當時也動用軍警鎮壓,以水砲驅趕示威者,更禁止人民遊行、限縮集會權利,並對使用暴力而遭起訴的警察緩刑,被譏為有罪不罰。
皮涅拉的表態因此並不受智利人民信賴,也無法緩解人民的怒氣。反對陣營趁機提起彈劾案,要求他辭職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過去歷史重演,皮涅拉又面臨民心反彈,他的總統寶座岌岌可危。
不過民意如流水,皮涅拉也非首次遭遇困境後絕地重生。2013年,再度當選總統大位的巴契萊特(Michelle Bachelet),其政府後來因實施改革未果,像是免費教育、提高公司稅率,大多吃力不討好,既無法滿足反對者,又流失支持者。加上她執政期間受全球景氣影響,作為最大宗出口的銅礦價格不斷下跌,拖累智利經濟,也讓民眾懷念起皮涅拉時期的榮景。最後家族腐敗的醜聞,徹底斷送執政黨的連任之路,給了皮涅拉重返總統府的機會。
這代表過半智利選民認為,皮涅拉有著帶領智利發大財的能力,即便他的形象明顯偏向中右翼保守勢力。皮涅拉執政一年多來,智利經濟在去年增長約4%,通貨膨脹率低且失業率穩定,雖然沒有發多大的財,至少比巴契萊特時期為佳。但10月以來的騷動,讓皮涅拉再失民心,最新民調指出他只剩14%的基本盤,幾乎可確認失去希望。
從民調上亦可看出,縱然皮涅拉不受歡迎,但其他政黨也未從中獲利。某種程度上來說,智利人民正在迷惘當中,並非質疑民主制度,而是對未來政治的不安全感與不確定性。這可能意味著穩定的經濟成長已無法滿足人民期待,更顯示在網路快速普及的時代,民眾容忍政客的耐性越來越少,智利需要大幅度的改革。
在此前提下,反對皮涅拉的左翼陣營成功將焦點轉向新憲公投,他們普遍認為現行憲法仍有著皮諾契時期的陰影,雖然大修小修20多次,仍留有一些過於親市場體系(Market-friendly)的特徵,包含養老金制度、醫療、教育私有化的過程,被批評過於傾向財團,像是2016年就因此爆發了水價抗爭。
另一方面,對皮涅拉政府來說,公投不啻是救命稻草。因為籌辦公投曠日廢時,除了可以減緩要求他下台的壓力,還希望可以把街頭抗議拉回議會路線,進行政治交易,因此也轉而表態贊同。
問題是,經濟分配所衍生出的社會長期不公平現象,是否能用新憲扭轉?仍存有很大的盲點。
民主轉型30年以來,智利民眾知道國家已取得重大進步、財富不斷增長,生活條件也得到了改善。但是,智利的消費者權益薄弱,不少行業都被寡頭壟斷,接受優質教育的機會相對稀少,獲得良好醫療待遇的更是少數,人民屢屢上街抗議。
追溯至皮諾契時期的統治,當時他為了打擊左派政府,推行新自由主義改革,導致高失業率,實際工資下降等負面效果。1988年公民投票之後,智利於1990年從軍事政府轉變為文職政府,但是皮諾契就離職問題進行了談判,使軍隊能夠控制政治進程,社會和經濟政策並無太大變化,顯示政府換屆只是過渡性質。
此外,皮諾契之後,智利由左翼和右翼輪流執政,仍舊奉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讓部分人民覺得垃圾不分左右。只是憤怒歸憤怒,大多數人民其實並未想破壞資本主義體制,他們不滿的原因在於挫敗感——
雖然他們看到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下的應許之地,但是這塊地卻被精英緊緊控制,不隨便讓人進入。說穿了,「暴動」是對政治與社經精英的絕望反抗,也是通往應許之地的無奈之舉。
正如皮涅拉夫人遭外洩的談話指出:智利精英像外星人剝奪地球,已經逾越分際,到了必須刪減特權、與民分享的地步。如今,距離明年約定的4月公投還有不少變數,若通過公投,則制憲會議將於10月舉行,但誰也無法保證新憲能順利產生。如果精英們堅守既得利益的現狀,智利非但無法成為第一個高收入的拉丁美洲國家,還可能會走向民主衰敗的趨勢,足以為世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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