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阿富汗的40年傷口:俄羅斯為何重返「帝國墳場」?
文/湯鈞佑(The Glocal研究員)
「蘇聯–阿富汗戰爭之於蘇聯,就像越戰之於美國。」曾有論者這樣評論。
2019年是「蘇聯–阿富汗戰爭」40周年。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無疑是近代國際史上極為重大的轉折點——它終結了70年代美蘇相對緩和的關係,並引發新一輪的激烈對抗,原以為可在一個月內終結的戰爭,最後卻延續近十年。
蘇聯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根據「蘇共28大」工作報告,蘇聯在阿富汗戰爭期間共花費了600億盧布,近5萬蘇軍戰死沙場,傷病人數近10萬。如此沉重的負擔,也被認為是導致日後蘇聯瓦解、冷戰終結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十年前的那場戰爭
受到地緣政治因素影響,阿富汗局勢的變動對於蘇聯來說一向至關重要。美國前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曾公開表示:蘇聯一旦控制阿富汗,將西向伊朗,東至南亞,從而打開印度洋;並能以阿富汗為立足點,向西南威脅波斯灣產油國,控制石油管線,從側翼包圍西歐,謀求世界霸權。
而阿富汗全國人口中的大量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與土庫曼人,和蘇聯的中亞各加盟國的各民族系出同源,彼此經貿又往來密切,阿富汗任何風吹草動,都對蘇聯國家利益影響甚深。
1979年,阿富汗發生政變,繼位者哈菲佐拉.阿明(Hafizullah Amin)上台後,不斷聲稱要改善與美國的關係,並指責蘇聯有意謀害自己,想當然地被蘇聯視為「不聽話」的眼中釘。政變後一個多月,蘇聯中央政治局在向國家領導人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上繳的報告中便稱:在當前情勢下,政治局合理認為,阿明會為了保持個人統治地位,做出改變阿富汗政權性質的行為。
由於蘇聯認定阿富汗自1973年建國起,在蘇聯扶植下已逐漸走上社會主義的道路,是故保衛阿富汗社會主義的成果,自然也是蘇聯宣稱應盡的國際主義義務。1979年年末,蘇聯政府暗殺阿明,並扶持魁儡巴布拉克.卡爾邁勒(Babrak Karmal)繼位。但此時的阿富汗因為政府內鬥嚴重而威信大減,反政府軍聲勢日漸壯大,為了「幫助」卡爾邁勒鞏固政權,蘇聯遂以「應阿富汗人民民主黨和國家領導的集體請求,反擊外來侵略」為由,出兵阿富汗。
▌為何蘇聯以失敗告終?
在蘇聯出兵阿富汗初期,無論是領導階層乃至第一線官兵,都認為這次行動會如同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一樣,蘇軍必能在短期內穩定情勢,迅速撤退。諷刺的是,這一次的任務時程直至十年後的1989年才失敗告終。究其原因複雜,但高度集中的領導體制僵化,是一大致命傷。
布里茲涅夫上任後,自70年代開始趨於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使得當時蘇聯的決策,往往是由一群缺乏戰爭實務經驗的少數高層,根據未經嚴格檢視的情報所下達的指令。這一特性在進軍阿富汗時,蘇聯對國際事務的錯誤預測也顯露無遺——當時蘇聯中央過度樂觀地認為,阿富汗雖位於中亞,但離富藏石油的海灣尚有一段距離,不會嚴重危及國際石油供應,西方世界應當不會有強烈反應。
不料進軍阿富汗的行為,卻引起了世界各國的同聲譴責,認為蘇聯為謀求私利,打破了當時國際戰略平衡。1980年,聯合國召開全體緊急特別會議,通過「要求外國軍隊撤出阿富汗」的決議,此後8年連年做出如是結論。
蘇聯對外關係亦屢屢受挫。美國不斷以阿富汗問題在談判時向蘇聯施加壓力;中國則把阿富汗問題稱為蘇中關係的障礙;蘇聯在伊斯蘭世界的外交活動也瀕臨停頓。雪上加霜的是,美國甚至透過中央情報局,向戰場上的阿富汗抵抗組織提供武器援助,迫使希望早日撤軍的蘇軍,不得不對抵抗力量發動更猛烈的回擊。
蘇聯領導人缺乏對時局的準確判斷與預測,使得當時的軍事戰略更是一大敗筆。由於過於輕敵,蘇軍派往阿富汗的作戰人數明顯不足,大規模進攻戰術又無法適應阿富汗的山區地形和游擊戰,過分集中的指揮權也限制了前線軍官調度軍隊的機動性,造成蘇軍大量傷亡;在政治上,蘇聯於阿富汗扶植的魁儡政權,其所引進帶有蘇聯色彩的制度與文化,也與阿富汗人民格格不入,遭到強烈抵制,根本無法有效統治。
此外,在戰場上的高額花費,在蘇聯經濟下滑的80年代更是一筆沉重的負擔;不斷從戰場送回蘇聯的棺材亦造成全國國民陷入極度傷感的低迷氛圍。戰爭帶來的消極感,讓蘇聯內部人民開始對政府的出兵決策心生不滿。1984年,莫斯科民調顯示,高達6成的民眾反對阿富汗戰爭,共產黨員中亦有4成持反對意見。在蘇阿戰爭末期,蘇聯提倡的「新思維」政策,讓民眾更公開地討論時事,這些反對聲浪也無疑對中央帶來極大壓力。
蘇聯領導階層意識到,阿富汗戰爭所帶來的不僅是經濟與軍事上的負擔,也使得克里姆林宮在國內與國際上聲望驟降。內憂外患下,1986年,蘇聯對阿富汗戰爭有了關鍵性的變化——蘇阿兩國不再堅持撤軍問題只是兩國之間的事,並表示願意接受聯合國調解。蘇聯開始大力支持阿富汗政權實行「民族和解」政策:由政府帶頭宣布單方面停火,停止軍事行動以及給予百姓生活補助等。
時任總書記戈巴契夫也公開表示:「我們已經在阿富汗打了6年,再不改變態度,還得再打個20,30年。蘇聯應該在兩年內從阿富汗撤軍。」1988年,阿富汗、巴基斯坦、蘇聯與美國代表就政治解決阿富汗問題簽署協議。阿富汗戰爭被戈巴契夫稱作蘇聯「流血的傷口」,長達十年的流血戰爭至此終於告一段落。然而,此後的蘇聯/俄羅斯卻始終沒有忘記那場戰爭的教訓和未竟的野心。
▌當代俄阿關係的演變
蘇聯撤出阿富汗後,在戰爭期間出現的各大軍事組織進入長期內亂。可以說,阿富汗今日不斷的大小內戰,便是源於當時蘇聯的對阿戰爭。而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在90年代政經轉型過程中,由於奉行一面倒的親西方政策,再加上國內經濟蕭條,通膨與失業居高不下,外交上難以發揮,對中東局勢也只能隔岸觀火。
1992年阿富汗發生革命,俄羅斯承認新成立的阿富汗伊斯蘭國;但好景不常,塔利班於1996年奪取政權,改稱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由於塔利班採取伊斯蘭極端主義,更公開承認車臣分裂政權,刺激著當時中亞新興獨立國家極端宗教主義者的野心,也對俄羅斯地緣政治帶來極大威脅。
因此,俄羅斯政府不願承認塔利班政權,對其採取反對立場。並且基於維護國土完整的考量,俄羅斯持續對阿富汗反塔利班政權提供協助,運送軍火資源及協助修繕基礎建設。
千禧年後普丁(Vladimir Putin)上台,俄國經濟隨著國際原物料價格高速成長,擺脫90年代蘇聯解體後的疲軟。經濟恢復讓俄羅斯得以開始加強對中東外交,逐步恢復在該地區的影響力:在阿富汗的「北方聯盟」成立後,俄羅斯立即對阿富汗展開全面性的政治、經濟與軍事協助,並展開高層互訪活動,企圖阻止北約東擴以及極端民族主義散布,以維護俄羅斯國家安全之名——重返阿富汗。
▌千禧年、普丁、重返阿富汗
2001年,震驚全球的911事件發生後,美國藉反恐名義,進入阿富汗圍剿塔利班與賓拉登。但在推翻塔利班後,美國卻沒有任何從阿富汗撤兵的跡象,持續以反恐為由,在中亞建立的軍事基地駐紮,這也使得俄羅斯的不滿與懷疑逐漸增加。
俄羅斯擔憂,美國想藉由控制阿富汗,將其與印度、巴基斯坦連成一線,圍堵俄羅斯戰略南下之路,並擴大北約在印度洋的活動空間。同時,若由美國主導的、途經阿富汗與巴基斯坦的輸油管道成功修建,那麼歐洲對俄羅斯油氣的依賴性更會大大降低。
是故,塔利班政權解體後,籠罩在對阿戰爭陰影下的俄羅斯,開始積極透過各方勘璇,促成親俄的「北方聯盟」迅速在政府中掌握了實權。2002年,「北方聯盟」取得中央政權後,俄國外交部長隨即展開訪阿之行,並承諾向阿國提供後勤與技術支援,幫助其組建職業軍隊;次年,俄阿政府進一步發表聯合聲明,並公開簽署17項協議,表示兩國將致力於發展政治、經貿、科技與文化等深入關係。
為了解決阿富汗對蘇聯的大筆債務及拓展雙方經貿關係,俄羅斯更在2007年宣布「免除阿富汗90%對俄欠款」,以獲得承包阿富汗公共建設的優先權,並簽署經貿合作發展備忘錄。此舉也成功讓俄阿貿易總額從07年的0.7億美金,大幅增長到08年的1.9億美元,希望藉著日漸增加的對阿經濟影響力,回應美國在阿富汗的干涉。
此外,俄羅斯更重啟蘇聯軟實力對外戰略,大力在阿富汗推廣俄式教育體系,幫助阿國學生到俄國留學,並強調俄阿的歷史友好,回顧蘇聯時期在阿國的各項建設與人才培育績效。有歷史學者指出,隨著時間的流逝與俄國的轟炸宣傳,阿富汗民眾對蘇阿戰爭的慘痛回憶似也逐漸模糊,反倒開始對蘇聯與俄羅斯在當地的投入產生正面解讀。
2014年後,當撤軍阿富汗開始成為美國政府與民間的主要論調後,俄羅斯立刻表態支持支持阿富汗政權的獨立性。時任總理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曾表示:「2014年後的阿富汗,要開始靠自己的力量保證國家安全。」
筆者認為,這顯示了俄羅斯在長年與阿富汗交涉的過程中體悟到:既然塔利班政權已然垮台,比起強硬地與美國競逐阿國代理權,不如轉而支持阿富汗作為國際中立國家,名正言順地支持阿國現有親俄政權與政治體系。
事實上,早在2002年「北方聯盟」取得政權後,俄阿便立即發表聯合聲明,宣布要將阿富汗打造為一個「和平、統一、中立、繁榮,並與鄰國和睦相處的國家」。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2010年也曾公開宣示:在國際社會為穩定所盡的努力後,恢復阿富汗的中立地位,將是形成區域和睦氛圍的關鍵因素。
從蘇聯至俄羅斯,這40年間對阿富汗的政策上雖有差異,但始終不變的就是維持對其的影響力。從前蘇聯出兵阿富汗,是為了在冷戰對峙下,防止阿國領導階層過度親美;現今俄羅斯透過政治與經濟乃至於軟實力等手段援助阿富汗,也是希望確保阿富汗維持某種程度的「中立性」,抑制美國等西方勢力在該地區的滲透。
時至今日,阿富汗的動盪與貧困都與俄羅斯緊密相關。不論未來國際局勢如何改變,相信俄羅斯依然會將阿富汗視為其國際戰略中的棋子,謀求俄國最大的國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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