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完成的最後一塊拼圖:保守主義國際秩序的形成
我聽說這場選舉是受到俄羅斯操控,這是真的嗎?
這是美國總統大選前,一位來自貝魯特的27歲女咖啡店員安娜·阿別德(Anas Al Abed)在受訪時所表示的。這樣的困惑,或是諷刺,並不少見,包括中國的《人民日報》與《環球時報》,就奚落美國總統選舉場是「鬧劇」、「虛偽骯髒」,代表著「民主制度走到盡頭」;俄羅斯國營的《RT新聞網》則笑諷「美國人再也不買包藏在民主面具下的美國選舉的帳」。發言者的目的無他,就是盡其可能地攻擊自由民主制度。
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的兩位候選人,一位是口無遮攔的川普(Donald Trump),不停用言語貶損女性、妖魔化穆斯林與拉美裔(Latino)人民,動輒暗示美國民眾展現憲法第二修正案的氣魄(本修正案保障人民有備有及佩帶武器之權利),另一位,則是政治生涯宛如「紙牌屋」的希拉蕊(Hilary Clinton),其與能源、金融業者、國外政治人物的關係,極為錯綜複雜。
這兩位不適格的總統候選人,在這一場激烈廝殺的選戰中,嚴重傷害了美國作為老牌民主國家的形象,或者說軟實力,其對全世界的吸引力。這場選戰,可說是自由民主世界的負面教材,給予美國的國際信譽,以及美國代表的自由民主所呈現的「普世」價值,一記重拳。
美國的信譽,其實早在2003年攻打伊拉克時,便嚴重的被傷害過了一次,2008年在非裔的歐巴馬當選總統時,算是挽回了一些顏面;延續著民主黨傳統的人權外交,歐巴馬也是小心翼翼地面對國際情勢,不至越軌。但現實是殘酷的,緊接著一個「乖乖牌」總統之後,即將在明年(2017)1月20日就任的川普先生,卻是一個十足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 ——反建制、反菁英、反專家、排外、反穆斯林與拉美裔——這位同時將美國所推銷且自豪的自由民主價值規範,貶之如草芥的美國總統,對全球化的世界而言,又意味著什麼?
▎ 世界秩序,風雲變色
當前的世界秩序,包含聯合國(UN)、國際貨幣基金(IMF)、世界銀行(World Bank)、北約(Nato)等國際組織,可說都是美國在二戰之後所締造的,而自由主義下的國際主義(Liberal internationalism),則是貫穿其中的觀念。
自由主義下的國際主義,其內涵是國際之間的商品貿易自由化,透過降低各國貿易壁壘,以促進國際合作,一方面是用來對抗冷戰期間與美國對峙的華沙公約集團組織(Warsaw Pact)),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讓三零年代各國競逐關稅壁壘後所引起的國際大蕭條,以及之後的人類悲劇,不再發生。二戰後這一套被稱之為「布列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的秩序,背後的操盤手就是美國。
但現在,美國新選出來的總統主張在美墨邊境築牆、暫時禁止穆斯林入境、要求德日韓付出更多軍費,否則美國要有條件地提供軍事支援——川普,可以說是二戰之後,第一位主張反對國際主義的美國總統當選人。
川普的主張意味著華府在未來,對自己國內事務的關注將更甚於其在二戰之後,所扮演維持國際穩定性的領導權(或稱之為「霸權」)國家;而二戰後被建立的國際秩序基石,無論是我們熟悉的國際自由貿易體系,還是與美國與盟邦所構築的國際安全建制,都將面臨鉅變。
美國人究竟要一個什麼樣的美國?
就國內政治的角度來看,川普的選戰核心豎立起「本土美國人 vs.國內的他者」之間的論辯,從其所指稱的他者—— 穆斯林與拉美裔——來看,川普試圖召喚的,比較像是以白人為核心的「美國本土派」;同時,又蘊含著另一條階級戰線——在美國本土不成階級的白人工人,對決以希拉蕊為代表的國際主義者,以及文化多元論者。
川普的勝選,等於達到了1992年保守派政治評論家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總統獨立參選人羅斯·裴洛(Ross Perrot),以及1999年西雅圖反世貿泛左翼人士,還有傳統右派保護主義者們,不曾挑戰過的現實政治高度——當選美國總統。
就傳統貿易保護主義者的角度而言,布坎南與裴洛在1992年總統大選的失利,其根本原因在於「天不時,地不利」,大選時間點適逢蘇聯崩潰解體,不要說美國,全球都沈浸於自由民主跟資本主義大勝、「歷史終結」的歡愉之中,貿易保護主義的呼聲自然不甚討喜。
而1999年試圖在資本主義齒輪中,摻些沙子的「西雅圖反世貿」,可說是冷戰後美國左翼的反全球化戰役,其發展的另一個高峰,但最後終究以失敗收場,直到這次大選,桑德斯(Bernard Sanders)以民主社會主義姿態現身,在民主黨初選中緊咬希拉蕊,一時間為美國左翼政治復甦,帶來一線希望。
以上拉哩拉雜說了這麼多,主要為了凸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與其說這些候選人讓本次美國大選呈現多樣性,倒不如說溫和左派、中間派與極端右翼,都在大選中現身,在政治光譜堪稱完備的情況下,美國人民最後,仍選擇將權力委任給屬於極端右翼本土主義的川普,而不是國際主義(多元文化論)的希拉蕊。
▎歷史未終了:關稅壁壘貿易戰再臨?
若從後工業社會理論角度來看,不難發現此次川普瞄準的菁英、專家,甚至是未曾在其造勢場合出現加持的好萊塢明星們,都屬於全球化下擁有技術純金含量較高的「贏者圈」,而當前的全球貿易制度,確實是造福贏者圈、背離輸家的一套經濟遊戲規則。因此,與泛左派的認知相似,像是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與世界貿易組織(WTO)這類協定在川普眼中,也是個糟糕的協定,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這些協定會傷害美國基層勞工的利益。
被中國、韓國或是台灣「偷走」的工作,也是在自由貿易體制下實現的,所以川普才會表示需要對中國出口到美國的商品,課徵45%的關稅,這樣的表態,可說是將掀起一場中美之間波瀾壯闊的貿易戰爭了,更不用說從2013年開始談判、規模僅次於1994年談判七年的烏拉圭回合的跨大西洋自由貿易與投資條約(TTIP),極可能在川普上台後執行的保護主義政策下,立刻胎死腹中。
華府現在已經準備坐上世界自由貿易體制「亂源」的鐵王椅,這不僅「褻瀆」了小羅斯福、杜魯門與懷特(Harry Dexter White)等一代美國菁英在71年前,著手建立的全球經濟秩序,更弔詭的是,這一套「自由」貿易秩序,在未來恐怕還要由不自由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來加以維護!受惠於國際自由貿易或是國際商品大循環的北京,此時弔詭地被期待擔負起維繫全球「自由」貿易秩序的角色,防止三零年代的關稅壁壘貿易戰,再次降臨。
▎保守主義國際秩序,川普完成的最後一塊拼圖
在國際安全建制方面,如果依照川普在競選期間的提出的政見,包括日韓德需負擔更多的軍費開支,否則美國將減少在該地區的軍事部屬,美國在國際間的聲譽與影響力,勢必會迅速下跌,最後的結果可能是在歐洲與亞洲的盟邦,不願再繼續追隨美國。
當然,川普領導下的華府,或許也壓根不想繼續擔負起世界領導者的角色,而川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丁在過去一年內的「眉來眼去」,更增添歐洲國家更多的不安定感:負擔北約75%開支的美國,在川普任內是否會動搖維護北約的意願?如果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行動,是否會在兩頭大象陷入熱戀的情況下,使莫斯科更肆無忌憚地實現其「新蘇聯」的擴張大夢?
同樣的,對東京、首爾與台北而言,未來在東亞推動戰略收縮的華府,是否會背棄或縮減對(準)盟國的安全承諾?
在川普可能採取孤立主義的作風下,國際氣候變遷機制、國際自由貿易、國際安全規範等,都將在極有可能棄絕國際主義的川普政府手中面臨改寫;川普的當選,更是鼓舞著包括歐洲在內推動貿易保護主義、排外、反穆斯林的政治力量。
川普在歐洲的「盟友」,包括了法國的「民族陣線」(FN)、英國的英格蘭獨立黨(UKIP)、奧地利的自由黨(FPÖ)、芬蘭的芬蘭人黨(PS)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反建制派,在今年6月見證英國脫歐公投,獲得滿滿的「正面鼓舞」,在川普當選第45任美國總統後,更是達到一波新的高潮。
奧地利即將在12月初進行總統大選重新投票,極右派的自由黨籍參選人霍弗(Norbert Hofer),在今年中獲得極高聲望後,現在看來相當有可能取得大選勝利,屆時霍弗將是西歐世界自二戰後,首位極右派出身的國家領導人。與此同時,在川普勝選後第一時間賀喜的法國民族陣線黨魁勒龐(Marine Le Pen),也大受鼓舞,磨刀霍霍準備明年法國四/五月的總統大選,延續英國脫歐的步履,給搖搖欲墜的歐盟,最後一記,致命的一擊。
一旦法國、奧地利退出歐盟,單靠德國又要如何支撐歐盟的大旗?歐元區恐怕也將煙消雲散。而並未因冷戰結束而解散的北約,現在反到因為各國激昂的排外的國族主義,增加其下市的可能性。1948年開始啟動的歐洲煤鋼共同體(ECSC)及其之後的歐洲統合進程,也極可能在大西洋彼岸的川普當選的「激勵」下,硬生生地被劃下句點。兩次世界大戰的歷史教訓,彷彿已是昨日黃花。
美國戰略收縮,代表威權主義的俄羅斯與中國,也必然在二戰後七十年,首次得見美國國際事務參與的空巢期,伺機找尋自己的利基。然而,這是個相當不尋常的國際情勢——國際上首次同時出現,三個大國皆由國內保守派執政。
無論是普丁、習近平還是川普,都分享著一個使國家復興壯大的信念,且三人似乎都有意願在這個基礎上商談「合作」,換言之,一個真正由抗拒自由主義與邊緣化社會主義的保守主義國際秩序,可能正在形成之中。
一個由華府、莫斯科與北京劃分勢力範圍的權力遊戲,正在粉墨登場。
▎致蔡英文總統:東亞新天朝(貢)體系裡,台灣的位置在哪?
蔡英文政府要如何面對這一個新興的國際政治格局?我們或許該承認,蔡政府希望透過TPP換取台灣經濟發展與國家安全屏障的計畫,可以告一段落了,而希望透過加入國際多邊協定而躋身國際社會,讓台灣被國際社會承認的期待,可以甦醒了。因為真正的挑戰已經開始。
東亞會往哪裡去?曼谷與北京的關係一直都相當緊密,而菲律賓總統杜特蒂、大馬總理納吉(Najib bin Abdul Razak)在近期都表達了「遠美親中」的政策方向;此外,穆斯林人口居多的國家,如馬來西亞、印尼、印度、巴基斯坦與孟加拉,是否會因為感受到川普的不友善威脅,而在外交政策上傾向中國呢?若是如此,台灣是否會因為被視為過度親美,進而影響蔡英文政府提出的新南向政策?東協國家如何回應川普的勝選,相當程度也決定了蔡英文政府新南向政策的前景。
再者,東亞是否會因為核傘收縮,而陷入新一波東北亞軍事競賽之中?這個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首爾與東京若都階段性地選擇成本較少的「扈從」(bandwagoning)北京的戰略,台灣在東亞的生存壓力便可想而知。處於大國家夾縫中的小國,拋棄對抗(balancing)轉向扈從的政策,其實更為常見,屆時,台灣又要如何在三大強國勢力範圍劃分下的「東亞新天朝(貢)」體系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金髮大象衝撞出新秩序,拭目以待
川普是善變的。
到今天為止,由於他缺乏具體的從政經驗,他的特徵就是不確定性高、難以預測性強。當明年1月20日,川普正式坐上總統大位之後,他會怎麼做,他是否會嚐到權力的滋味之後,變成比他所批評的建制派還要建制派?吾人實在不得而知。
但往後可以觀察的是,在得罪光共和黨內建制派的情況下,他在未來一週是會選擇與黨內新保守主義(neo-con)建制派重新交好,推出他們能夠接受的溫和派國務卿,還是一意孤行,將黨內大老徹底晾在一邊,重用非典型政治人物出任要職?這都牽動著未來美國與世界的走向。這一頭橫衝直撞的金髮大象,在未來會衝出什麼怪異的前景?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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