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十年」:掙扎中的香港
熙來攘往的街頭,小販或推商車或擺地攤,希望能在這不景氣的年代,求得一絲溫飽。然而,法律不允許這類行為,很快地政府人員便來進行取締。註1 有民眾看不下去,包圍了取締人員,政府也隨即派出更多警力維持治安。於是雙方開始對峙,對立情勢升高,並逐漸脫序。混亂中有政府人員鳴槍示警,就此引發群眾更激烈的反抗。歷經一日武鬥,最高行政長官出面喊話,定性反對者為暴徒,政府將依法嚴懲暴行。
對於台灣人來說,直覺上像是縈繞心頭數十年的228事件,但對香港朋友來說,怎麼看都是形容大年初一、發生於旺角街頭的魚蛋革命。當然,香港特區政府不太可能如當年國民黨政權採取血腥鎮壓(駐港解放軍又是另一變數),大部分香港民眾也未如當年台灣人那樣仇視外來殖民者。這是現在的香港。
未來呢?街頭小混混的槍聲推進香港的國安惡法;絕食而亡的社運人、殉道自焚的支持者,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香港獨立;開著「非普」計程車的運轉手、賣著最後本地蛋的店老闆,他們被困在本土化與強國化之間;水泥森林金屬構造,讓城市更加異化,有感覺人們只能走向封閉,以毀滅自身達到保存自我。這是「十年」後的香港,然而真的會變成這樣嗎?
大事件的導火線往往都是小事件。從吃魚蛋的日常活動,到法律命令的合理性;從夭折的群眾運動,到統治階級的優越性,並混雜由語言與文化帶來的社會矛盾,以及原本應該透過制度保障,卻發現難以維持現狀的絕望,香港就在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裡尋找自己的主體性。所有的不安其實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政治。向中國移交主權後,香港暫時避免了一半奴隸一半自由的極端狀態,以當時的時空背景來看,香港確實具有五十年不變的自信。不過,沒人知道中國會在數年後快速崛起,使得香港陷入了另類的窘境。
此種窘境代表著香港引以為豪的制度受到挑戰,挑戰主要來自於雙方面:一是中國藉由各種社會經濟文化力量入侵,試圖改造英國留下的殖民風氣,包括自由與法治觀;一是香港本土力量覺醒抵抗新殖民,試圖要求統治者信守承諾,包括民主深化。
兩股力量的拉鋸本就足以撕裂社會,尤其是當香港正面臨著政治發展的重要關頭——這是因為港英時代的政治制度,是一種偏向監護角色(guardianship)的民主,非真正的民主制;無奈過渡後的宗主更不具民主本質,而代理人的港中政府也樂得以舊制作為保護既得利益的藉口,讓香港無法轉型。
進不了又退不得的狀態下,衍生出了香港獨立的口號與選項,讓北京視若毒蛇、本港噤若寒蟬。事實上,憎懼港獨證明中國習慣以中世紀的目光看待「帝國分裂」,以及對當今政治潮流的無知。不管是基於一國兩制的精神、全球化的規則,中國之於香港的主權早就不是傳統完整的概念。所謂的香港獨立並不是一個全新主權國家的產生,它爭的是自主權(autonomy)。面對中國力量的進逼,受侵蝕的香港自主權必須要找到新方法方才能維持。這個新方法便是與祖國的分裂(disjuncture)。正如前述,這種分裂並非北京大力抨擊的分離主義(separatism),而是從根本上確立一國兩制的原則不變。換句話說,北京的主權並未受到挑戰,只是反映真實的樣貌。
進一步觀之,北京政府和香港民主人士訴諸於香港的治理原則,存在根本上的差異。前者強調的是前契約的感情關係,甚至訴求前理性(pre-rational)的同胞情感;後者則希望透過社會契約,確立香港的獨立性與獨特性。港中政府則夾在其間,試圖調合兩者的矛盾,以保障菁英階級的權利與權力。其實這也不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它代表的是歐陸法式專制主義主權(後由德日繼承,現在由中俄接棒),與英格蘭資本主義主權的較量。不同的是,如今呈現在香港的是一國內部議題,使情勢益發複雜。
如果十年後,國安法真在香港施行,會有什麼樣的情形發生呢?首當其衝,是香港的民主與專制進入模糊狀態;形式上也許還會存在選舉,但行政部門將擴充自由裁量與立法。即使不是國安法而是爭議的基本法第23條完成立法,無論前者或後者,本質都指向一件事——維護中國共產黨政權統治——差別只在於後者還會用中央人民政府粉飾。
目前此類矛盾已層出不窮,從香港中聯辦「護法」部長王振民對港獨言論自由的界線,即可理解港中雙邊在法律治理上的差異鴻溝。於是統治者能依法進入緊急狀態,暫停人身保護權等各種基本法內的憲制條款。屆時,香港還是法治城市嗎?
如果十年後,香港失去了本體性,又會如何呢?
從前香港被稱為東方之珠,在冷戰年代是西方接觸中國的唯一方式。但冷戰結束後,由於產業分工、貿易多極化,以及地緣經濟,全球化透過臨近地域共同合作的現象更為突出,即是所謂的洲際化(continentalization),也就是主要以各大洲為分隔。它亦為地區型的「強國化」,比如在北美,由於語言共通、相似的生活習慣與風俗,使加拿大一直受到美國的文化影響。多數加拿大人收看美國電視頻道長大(包括美國電影、音樂等文化產業),導致世人很難區分美國人與加拿大人。當本港人都說起普通漢語、禁絕本土產物,甚至以法令對粵語文化做某種程度上的歧視,世人還分得清香港人的香港嗎?
這些香港人都無法回答,但卻反映在社會氛圍上,呈現了民眾不快樂的樣貌。魚蛋革命裡鳴槍的員警、擲磚的民眾,都代表著人心躁動。以最新的聯合國世界幸福報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為例,香港排名第72,遠遜台灣(38)、韓國(47)、新加坡(24);在亞太地區,與越南(75)、印尼(74)、中國(84)、菲律賓(90)列為同等級。報告指數計算的方式,除了客觀的GDP、預期壽命、貪腐狀況、行善等標準外,還添加主觀的民意調查,如對未來悲觀或樂觀等,這就是為何在各項經濟數據上都名列前茅的香港,卻與越南、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同級的原因。
橫亙在港中之間的問題還有很多很多。歷史高度的重複性,再次見證了人類追求自由與自主的夢想,即使在逆境中,仍會不斷浮現。可悲的是,中國與香港的統治者們總希望淡化政治,或歸咎於經濟下滑,或假託至境外勢力,無法真正面對與回應民意。魚蛋革命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可以想見未來還會出現此類的都市游擊戰,而香港的執法亦將益趨嚴厲,形成難以化解的惡性循環。
十年之後,樂觀點看待,不會這麼黑暗,還是可以跳舞跑馬,還多了離岸洗錢。但基本法裡的五十年過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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