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毒攻毒的政治再進化:歐洲「民粹政黨」要滅絕了嗎?
文/尹子軒(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歐洲研究主任)、蘇民皓(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由2015年起,民粹聲音此起彼落,歐盟各成員國孕育出不少民粹政權及政治領袖,極端右翼主義聚焦於鎂光燈下,大多右翼民粹支持者,並未切實了解民粹主張的利弊,容讓意識形態就像泡沫一樣,一時讓這些原本只是反對黨末端的政黨進入主流政壇之下。
其後的武漢肺炎疫情就彷彿是民粹主義領袖們的「照妖鏡」,觀乎全球疫情發展至今,事實是唯有堅守科學精神,以事實為本,迅速行動的政府們,才有防疫成功之機。當然以上原則,從來不是民粹主義者的專長——夸夸其談、堅持主觀以及隨風擺柳才是民粹真諦。
然而,肺炎雖然是反映了許多民粹主義政黨在政策上的不堪,也讓他們的支持驟減,但是正如東西歐之間對於科學精神的堅持,政治體制上健康程度和選民教育程度之間的鴻溝,客觀上他們長遠繼續存在的根基仍在,歐洲需要的是讓這些民粹政黨成為歐洲人和歐盟整體向前的推進劑,而非過於恐懼民粹政黨的崛起。
▌東西歐民粹結構性差異
希臘的金色黎明行動黨(Golden Dawn)於十月上旬被希臘刑事上訴法院裁定為犯罪組織,「新納粹」領袖尼高拉斯(Nikolaos Michaloliakos)被判以13年監禁,歐洲政壇掌聲四起,歐洲議會更有議員提出褫奪揚尼斯.拉戈斯 (Ioannis Lagos)——前金色黎明其一領袖相關職務,以儆效尤。
然而,金色黎明的殞落並不代表著民粹主義本身在歐洲失敗了,其他眾多右翼民粹政黨,例如法國的國民聯盟(National Rally)以及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等都未有受到歐洲政壇一致排擠。
這實際上就牽涉到東西歐之間民粹政黨存在的本質上的差異:西歐的民粹政黨,雖然在一般質疑歐洲一體化進程的疑歐主義(Euro-scepticism)上和「東歐兄弟們」有頗大相交之處,然而在民族主義以及反對科學等民粹元素等卻遠未如他們極端。法國的勒龐(Marine Le Pen)和匈牙利領袖奧班(Viktor Orbán),對於金色黎明態度的截然不同,就點出了這個差異。
金色黎明這個政黨多年以來秉持針對移民和極端種族主義立場,早於2013年,由於金色黎明黨員殺害反法西斯歌手菲薩斯(Pavlos Fyssas),領袖尼高拉斯已因而入獄數月。這僅僅是金色黎明歷史性地進入國會的一年之後,2015年的選舉也證明了這位政治毒梟並未受到選民唾棄。2012年是金色黎明成功的第一年,希臘當時正值後歐債危機時代,國家經濟全面下挫,失業率高達27%(歐洲平均值為11%),公營醫療體系土崩瓦解,情況可謂慘不忍睹。
就如其他右翼民粹政黨一樣,金色黎明打著驅逐非法移民、高舉希臘種族主義、保護本土利益的旗幟。當時大多難民經由水路或陸路從土耳其入境希臘,再到歐洲大陸。對於自顧不暇的希臘人民來說,國家的確沒有本錢照顧他國難民。
有鑑於此,部份選民視保護主義為靈丹妙藥,改為支持金色黎明。原本在2009年的國會選舉當中,政黨只有獲得0.23%的支持度,加上與新納粹和法西斯份子的緊密關係,金色黎明並不受到重視。然而當屆選舉結果十分出人意表,金色黎明於2012年取得7%支持度,奪得國會席次21席,成為國會第六大黨。發生刺害菲薩斯事件後,希臘社會普遍認為金色黎明將會失去民眾支持,滅黨只在一時。
但是,極端民粹並未退潮,反而造就金色黎明於2015年9月選舉坐穩第三大黨地位,聲勢盛極一時。金色黎明的一時成功為歐洲民粹政黨打下了強心針,當時的奧地利自由黨(Freiheitliche Partei Österreichs)和德國另類選擇黨當時都大打難民議題,在歐陸政壇緩緩冒起。
其中,匈牙利右派總統奧班及其政黨青年民主黨「Fidesz」與金色黎明可謂惺惺相惜,交情甚深。時間推移至到2018年,奧班政府多次蔑視法治、攻擊媒體以及歧視弱勢社群的極端舉措引起歐洲政壇注視,超過三分之二歐洲議會成員動議譴責及懲罰匈牙利政府,唯金色黎明3名議員一致投下反對票,以示支持。
金色黎明當時可謂惡名昭彰,甚至連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亦對其敬而遠之,但奧班卻毫不避忌,更與金色黎明設立對話渠道。當然,雖然金色黎明政治立場激進偏激,他們只是國會第三大黨,而當時希臘執政黨坐擁140多席國會席次,金色黎明實在難以影響國內政局。相反地,奧班和Fidesz坐擁總統大權,情況令人堪憂。近年匈牙利就被瑞典民主政治智庫V-Dem Institute評定為歐洲第一個選舉獨裁政體(Electoral Autocracy),與玻利維亞和黎巴嫩等國家齊名。
事實上,民粹主義力量在東歐勢力遠比西歐深厚,民粹政黨分別在波士尼亞、保加利亞、捷克共和國、匈牙利、波蘭、斯洛伐克和塞爾維亞先後執政。
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s Research Center)於2019年的民意調查顯示,右翼民粹政黨於多個東歐國家的支持都超過30%,匈牙利執政青年聯盟黨(Fidesz)、波蘭執政法律與公正黨(Law and Justice)和斯洛伐克民族黨(Slovak Nationalist Party)更獲4成支持以上。相反地,民粹政黨較少成功在於西歐執政,雖然義大利的五星運動(Five Star Movement)和北方聯盟(Lega)都得以執政,而且政黨支持度一度均曾高達30%以上。其餘西歐國家的民粹政黨多數未曾取得兩成以上支持,尤其在於北歐國家。
有鑑於此,留意歐洲民粹主義的興衰之際,應當將民粹主義和疑歐主義分別作出分析,切勿混為一談。民粹主義(Populism)不必存有切實的政策立場,它的形態只是反映出社會對現有建制的不滿,反抗一切違反國民利益的政治行為。
因此,保護主義與民族主義經常都是民粹主義者的主要命題。疑歐主義(Euro-skepticism)只是歐洲民粹主義份子的政策主張之一,通過否定現有歐盟體制的存在意義,用以提倡國家主權的重要性,並反對歐盟進一步整合,保護國家利益。在這個層面,西歐民粹政黨一般只是撿拾本身主流反對黨所無法吸收的主張,並且與和民族主義者點到即止地合作,和東歐民粹政黨擁抱的民族主義,甚至是包容一些暴力的主張,是有著差之毫釐但謬之千里的區別。
▌民粹政黨抗疫缺失,促使歐洲合作
疫情發展過後,歐盟以及其成員國不斷圍繞兩大命題作出深入討論。第一,改善區內醫療保障系統以及發展環境保護產業,推動歐盟的可持續發展。第二,重新推動歐盟進一步整合,填補由《里斯本條約》(Treaty of Lisbon)遺落的政治缺陷。而東歐的民粹主義者政府在疫情上的處理,在不經意之間為這些民粹政權自挖墳墓之餘,也重新燃起了許多歐洲選民對於歐洲整合,尤其是跨國醫療合作和科研上合作的支持和信心。
在疫情發展初期,東歐國家的疫情起伏一直比較西歐國家相對穩定。輿論有指,由於東歐社會仍然深受社會主義影響,故此東歐國家人民一向較為服從政府命令,令到防疫措施較為有效。但是,僅僅是嚴刑峻法卻無妥善配套的社會政策並未為到東歐國家帶來勝利,反而更令民粹政權受到反噬。
維謝格拉德集團(Visegrad 4)四國——波蘭、斯洛伐克、匈牙利及捷克共和國——均由廣義的民粹主義者主導政壇。一直以來,民粹主義者在處理疫情之中打著「篤信科學」的旗幟,實際上推行民粹政策,即便成功緩和疫情,國內種種問題亦難以修補。
以捷克為例,早於八月上旬,疫情再次變得反覆,確診數字急升,數天內就由八月一日的123宗升至300多宗。捷克衛生大臣(Adam Vojtěch)提出重啟室內強制口罩令。捷克總理巴比斯(Andrej Babiš)以民眾反對為理由,並以民調45%的反對比率擱置相關措施——在於民粹主義者角度而言,民意可以凌駕科學,為了防止民眾威脅執政黨,則政府必須順從執政黨的選民,無論政策正確與否。
東歐同時亦有操控國家機器,去彌補本身施政缺陷的例子在。武漢肺炎疫情造就大量失業人口,許多西歐及中歐國家均以無薪假或薪資保貼等補助計劃,協助失業人士繼續生活。匈牙利總統奧班則採取截然不同的做法,在Fidesz領導下匈牙利堅持實行緊縮政策,要求失業人士先要投入工作,才能取得政府緩助。國家正值經濟寒冬,失業人口又能如何取得工作糊口?奧班無非希望人民投入軍隊編制,讓國家更能在經濟上施加直接的控制之餘,推卸政府責任。
鄰近保加利亞的疫情處理更是 「出類拔萃」。西歐國家大多在於3至4月經歷第一波疫情,6、7月開始得以緩和,9月復課開始再而經歷第二波。相反,保加利亞的疫情在7月之前一直十分穩定,反而在7月之後,疫情直線上升。保加利亞政府施行著極為嚴厲的抗疫措施,在包括由三月開始封城兩個多月、全民強制配戴口罩以及封閉公共設施等獲得了短時間的成功並且在初期得以平定疫情,但是索菲亞政府為了轉移人民視線,防止民眾批評國內法治狀況,總理鮑里索夫(Boyko Borissov)一意孤行,背棄衛生大臣的防疫建議,在政策出台後馬上介入並撤回,刻意放寬抗疫措施,導致努力多月的衛生部門無功而還。
保加利亞疫情因此持續不斷。在疫情導致的經濟萎頓中,人民對於政府貪污腐敗的怨氣亦接近臨介點。然而政府卻以防疫為名,票控發佈與武漢肺炎相關錯誤消息人士,以言入罪,觸碰人民維護人權自由以及民主的底線。以至於多月的封城政策所導致國民生產總值跌近7%,失業率升至8%等的代價付諸流水。民粹政策的問題癥結,往往在於政策缺乏中心思想,目標只是為了短期之內得到部分選民支持,藉此鞏固政權。保加利亞的例子完全說明,缺乏科學實證及一致性,只著重短期反應的政策倡議,難以帶領國家渡過難關。
民粹政黨處理疫情方面的不堪當然也反映了在他們的支持率上,根據Politico政客網民調指出,斯洛伐克民族黨在疫情期間的支持度跌近8%,保加利亞歐洲發展公民黨(GERB)的同期支持度由33%跌至24%,的確是有頗為顯著而且持續地下跌,只是,要說民粹政黨全面敗退,即將絕種就絕對不是事實:實際上目前的趨勢,不過表示了疫情的嚴峻開始將一部分的民粹政黨由致死的病毒,減弱至讓社會免疫力提高的疫苗而已。
▌疑歐主義永存,但也逼出親歐支持
保加利亞和斯洛伐克以外的民粹右翼政黨,比如説,匈牙利和波蘭執政民粹政黨的支持度仍然穩如泰山,力量難以撼動。此兩個民粹政黨雖然在抗疫上乏善可陳,然而在疫情之下更加用力地推行反歐洲,將歐盟當成稻草人打的説法,也為其他東歐民粹政黨們展示了一條道路:就是只要歐盟存在,盲目的疑歐主義就必定有其市場。然而,雖然疑歐主義必然長存,現今的歐盟亦正正在利用民粹主義者的盲點去還擊。
根據歐盟外交關係委員會(ECFR)民調指出,即便歐盟各成員國的過半人民希望歐盟進一步整合合作框架,推動公共衛生政策改革,對於多數國家而言(德、法等),接近兩成民眾依然認為歐盟職能未盡人意,希望歐盟撤回協調工作,交由各成員國自行處理。
即便歐盟在「復甦基金」項目中清楚列明 EU4Health、Just Transitional Fund及Horizon EU等環境、醫療及科研合作計劃對未來歐盟發展的重要性,而在於疫後大多歐洲選民以秉持科學精神,尊重專科知識等要素為優先投票考量的情況下,德、法、瑞典、義大利等國家還有不少民眾否定歐盟合作的重要性,反映疑歐主義還是有一定市場。
而歐盟未來著重於發展醫療系統和綠色經濟的兩大綱領,正正是對於民粹主義者的反擊。根據智庫VOXEU的民調指出,武漢肺炎疫情正促使歐洲選民重新考慮投票誘因,民粹主義的支持度不升反跌,人民不再把希望投放於強人政治,以及篤信民眾意見。取而代之,選民選擇相信專業,不論是政客、技術官僚和科研人員,以往主導政策的重要齒輪,似乎又重新放到歐盟這輛引擎當中。
因此,比起曝露民粹政黨乏力,不左不右的綠色力量在歐陸大陸崛起更可能會是武漢肺炎遺留的政治遺產。隨著歐洲傳統左翼黨派們(以S&D為首的歐洲黨團)的影響力日漸減弱,綠黨們(代表為歐洲黨團Greens/EFA)可能成為一股左右歐洲政壇的新勢力,從傳統左派上贏得支持。談到綠黨,不得不提的就是德國綠黨(The Greens)於民調中節節上升,支持率高達19%,有望超越社會民主黨(SPD)成為國會第二大黨。
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九月十六日發表的「歐盟咨文」(State of the Union 2020)重點提到有關歐盟綠色計劃(EU Green Deal)中減排55%的目標,以及發展「Carbon Border Adjustment mechanism」等環境保育政策,以上種種都代表環保將會是歐盟的一大命題。有鑑於此,兩者相較之下,綠黨的發展潛力和空間可能更勝右翼民粹政黨。
不過,武漢肺炎的「真正考驗」尚未結束,歐洲國家隨著冬季來臨,疫情又再次在各個城市大規模爆發。法國早前已經宣佈多個城市包括巴黎、馬賽等重新進入封城,比利時、荷蘭、愛爾蘭等亦要無奈再次封城,對於執政黨而言,這場浩劫仍未到達盡頭,處於在野位置的右翼民粹政黨仍然有其操作空間,趁著疫苗出爐之先,盡掃政治本錢,為著未來選舉鋪路。反之,執政的右翼民粹政黨就要反思己過,重新檢視政策利弊,否則可能面臨選票懲罰。
總括而言,右翼民粹主義短期內難以退潮,雖然民粹政策通過武漢肺炎疫情不攻自破,民粹主義者難掩政策弊病,但鑑於疑歐主義仍將一定程度上左右歐盟政治,右翼民粹主義還是歐洲選民的潛在選擇之一。對於民粹,只要保持「I won‘t fear, I won’t cry」(Fyssas的歌詞)的心境,處之泰然,留待現存歐洲著重共識的政治體制進行定奪,一切都能盡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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