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現場/20歲的俄國兵戰俘,一個俄軍不會記得的名字
烏克蘭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你們會想殺了他嗎?」
從克拉馬托爾斯克(Kramatorsk)出發,沿著主幹道往南,一路上兩側的房屋被砲火剝開,裸露出殘缺的骨架。搖下車窗,一旁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另一邊擦身而過的是一輛輛載著士兵的車子。而我們前去的據點,正關押著一名才剛抓到的俄羅斯戰俘。想著要見到造成這一切的元兇——或者說,被推上戰場的無數人之一。我不禁問出口。
「不,我們遵守著日內瓦公約,如果要殺,我們只會戰場上殺,而且我們不會手軟。」
同樣也是第一次見到戰俘的軍人近乎不帶感情地說。
車子轉進一個村莊,繞過數個路障,GPS 在電子干擾下無法正常運作,我們在一連串的座標中迷路了幾次,才在一處小路邊停下。
那是一間隱身在荒煙蔓草當中的房子。鞋子踩過叢生的雜草,沙沙聲輕輕柔柔,生鏽的鐵門緩緩被拉開,嘎吱聲像是把鈍刀刮過空氣,而遠處沉悶的砲火聲時不時敲擊著繃緊的神經。
走入室內,沒有燈光,一扇扇的窗戶都被封死,只能靠半開的大門透進一絲模糊的亮光。待眼睛適應後,幾張行軍床映入眼簾,瓶裝水散落四周,還有一些健身器材放在柱子旁。一名士兵出來迎接我們,他用我從沒遇過的力氣緊緊握了我的手,轉過身,領著我們去關押戰俘的地方。
「這個據點大概多少人呢?」我問著指揮官。
「現在我也不清楚,太多人陣亡了。」他低聲說。
我們繞到另一個類似車庫的建築,推開小門,一股霉味裹著冰冷的空氣竄入鼻腔。順著牆面望去,斑駁的白牆佈滿髒污,只有一塊約兩個手掌寬的小洞連結著外面的世界,翠綠的枝葉亮麗地像綠幕特效。一盞白色燈泡高掛頭頂,刺眼到無法直視,沿著一道明顯的龜裂往下,那名俄軍戰俘正半躺在墊子上,頭套蓋住他大半的臉,膠帶一圈圈從眼睛的位置環繞,一旁的寶特瓶是水分的補給,也是排泄用的容器。
他是在一次補給任務中誤入烏軍陣地。
二十歲的他,在還沒成為軍人前,是一名毒販。那天在警局,警察遞上一張紙,讓他在兩條路之間選:坐牢五到八年,或簽名去前線。自 2022 年全面入侵以來,兵源的消耗迫使政府向監獄招手,用特赦交換服役——一紙用自由換生死的契約。
在遇到烏軍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無底的深淵。
「我想我就要死在這裡了。」他想著。但烏軍並沒有殺害他,「我們不像你們,我們不是你們。」當時的士兵說。
當時他的左肩和左腿都有中彈,烏軍為他簡單處理了傷口,並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六個月前,他簽下了合約,在兩週的基礎訓練後,他被調派到指揮所並負責一些文書和電腦工作;但今年2025年六月,毫無原因地,他被踢出了指揮部,回到原先分發的部隊。在沒有任何相關的訓練下,要求他進行摩托車的運補工作。
沒有防護的他,僥倖幾次成功後,這次,他整整偏離了目的地二十多公里遠。當他發現時,他已經進入到烏軍的據點,他馬上被全副武裝的烏軍包圍。
他的語氣還透露著稚嫩。
「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我不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或許從一開始他的選擇就不存在。
當問到如果這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他有什麼想說的。
「我只想告訴我的家人我愛他們。」
他的聲音從平淡中慢慢崩裂,一直垂放的右手捏上鼻樑,頭套的一處慢慢變深。
離開前,我轉身望了他最後一眼,他依舊半臥在墊子上,像是在等待未知的命運降臨,小門無聲地被關上,時間彷彿定格在那個房間。
「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千篇一律的故事不斷上演。俄羅斯持續將這樣的人送到戰場。他們根本不在乎。」回程的路上,一旁的指揮官說著。
接下來他會面臨到什麼呢?安全局的審問?戰俘交換?在俄羅斯大批大批將這些人送上前線時,他們的生命已被簡化為一次性的可消耗資源,但當親眼看到時,卻又是一個活生生被丟進戰爭中的少年。他能夠代表什麼,又被代表成什麼呢?
我想,也許正因為如此,烏軍的那句話才顯得格外沉重——「我們不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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