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一頁書／狼性買書與「習近平霸榜」：中國出版業的混沌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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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李艾真、編輯七號

書市緊扣時事並不稀奇，回望台美2020年的出版趨勢就知道——去年台灣因疫情激發大眾對理財的危機意識，導致投資書大紅；美國則是由政治和種族書獨領風騷。不過，高度受當局政策和外交關係影響的中國書市，遠不只是自由市場的供需邏輯，而是直接決定了什麼能出版、什麼出不了，這也導致中國書市的高度不確定性，今日之是轉眼即為明日之非已是家常便飯。而這些從未公開發布，卻能瞬間傳遍出版業界的各式禁令和「敏感內容」標準，也對從購買版權到實際出版有一定時差的翻譯書帶來挑戰。

回看2017到2020年三年間的出版趨勢變化，接連爆發的多起外交爭議如何影響中國書市？2018年3月起成為出版主管機關的中宣部設下了哪些審查關卡？連年迅速成長的中國出版市場，在2020年出現二十年來的首次負成長（-5.08%），多項沉痾亦持續發酵：「新年伊始，詭譎難測的中國書市會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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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市場紅利：狼性買書和小眾書的意外空間

筆者自2017年進入出版業、接觸國際版權相關業務，彼時初識中國書市，很快可以觀察到幾點特徵——中國出版社購買版權時出價積極，大型出版社為搶買重點大書更不時衝出超高價，對尚未完稿、僅有寫作大綱的書也不吝大膽出手。

在歐美，非文學書常見先有大綱，一兩年後全書完稿的時程安排，而翻譯版權的銷售會在大綱完成後就率先開跑。以美國書為例，圖書經紀人大多先以大綱售出北美／英文版權，接著開始推廣翻譯版權——首先，確定本土出版社後，即可估算出初步的作者交稿時間和「原版」的出版時程，翻譯出版社便可進一步就此評估其出版安排；又，北美／英文版權作為第一筆版權交易，其成績自然成為後續翻譯版權銷售的指標。若北美版權以高價售出，便能證明書的份量，進而對翻譯版權的銷售有加分效果。相對的，台灣出版社則較常傾向等全書完稿、看過全書稿再決定是否購入版權。

備受審查制度掣肘的中國圖書市場，其實也有意外的多元性——論述主題較小眾的書籍，往往還是有一定機會吸引規模較小，但專精特定類型的出版社購買版權，如以個人回憶錄形式分析美國種族議題的《Memorial Drive》，和由一對分別支持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好友合寫，記錄兩人深入美國各州旅行，探索分裂輿情的《Union》，這兩本書都不屬於在中國書市特別受歡迎的主題，但簡中版權均已售出。

而綜觀以上幾點特質，其實都和「大市場」脫離不了關係——讀者基數大、市場大的體質，讓出版社更能大膽搶書、買書，也較有餘裕嘗試出版小眾的書籍，提升市場的多元性。誠然，在當前日益趨嚴的管制下，有不少主題難以在中國出版，但若從前述角度來看，中國書市也意外地不乏小眾書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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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變色：當連番外交亂鬥遇上新招連發的審查制度

2016年，薩德反飛彈系統（THAAD）引爆中韓矛盾，隨著韓國電視劇、電影上檔受阻，KPOP明星不再訪華，「限韓令」發威的傳言不脛而走，書市也不例外——韓裔作者和韓國書因遲遲等不到書號（ISBN）而無法上市，直到2019年才趨緩（《82年生的金智英》簡中版於2019年9月上市，繁中版則是在2018年5月即上市，足足早了一年多）。

在中國，書號由當局統一核發。隨著多起外交事件爆發，業界也頻傳出書號卡關的消息，「書號下不來」儼然成為書市生波的頭號指標。2018年，桂民海案一度令瑞典書處境艱難，但影響層面最大的，還是在同年開打，於2019年進一步激化的中美貿易戰──美國書在翻譯書中占比大，美國作者拿不到書號，意味著出版社簽下的多本書無法如期上市銷售以回收前期成本，對經營影響甚鉅。弔詭的是，美國書難以出版的背面，恰恰是揭露美國黑暗面、批判美國的書籍在中國大暢銷、接連順利上市的盛況，如《美國陷阱》。

2020年，疫情再加碼燒出中國與西方多國的矛盾，近期中澳關係亦持續緊張。幾乎緊跟著外交風雲而波動的書號制度，正是如今翻譯書在中國最大的困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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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宣部接手監管後，審查尺度明顯收緊，舉凡書名必須「正能量」（謀殺案連發的推理小說，書名卻不能有「死」字）、文案不得誇大（於某國暢銷？請提供資料佐證、不可以動不動就「震撼全球」）、包山包海的「敏感內容」（神話故事有怪力亂神之嫌、資安和科技倫理議題真的不好說⋯⋯），各種日新月異的出版規範族繁不及備載。

當翻譯書出現不得不刪改的內文，而需和作者溝通協商時，也面臨作者可能拒絕的窘境，如《二十一世紀資本論》作者、知名經濟學家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接受《衛報》專訪時便直言其拒絕中國出版社刪改新書《Capital and Ideology》內文，恐將導致無法出版；不過，《人類大歷史》作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持不同意見，認為在不影響書中核心概念的狀況下，配合出版地規範修改內文所舉案例無妨，讓作品能盡量進入越多市場、啟發來自不同背景和政治體制的讀者，才更有意義。

隨著審查趨嚴，中國出版社也開始對大綱階段的書籍持保留態度，尤其是易踩到敏感紅線的人文社科類書籍，往往要看過全書稿才決定是否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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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之年的中國書市觀察筆記

回觀2020年的中國出版趨勢，出版社對心理勵志和商管類書籍較感興趣，對容易出現敏感內容的人文社科類則興趣下降。也就是說，嚴厲的審查制度讓出版社傾向經營「不容易出問題」的主題，長期下來恐怕將導致特定知識的缺席，而前述以大市場創造的多元性，實則難以彌補因審查而難以見日的眾多書籍。不過，也有不畏經營敏感議題的出版社走出不一樣的路──性暴力議題向來瀕臨審查紅線，去年，中國圖書發行公司世紀文景推出史丹佛大學性侵案當事人回憶錄《知曉我姓名》（Know My Name），以心理勵志元素拓展目標讀者，創下了不錯成績。

而根據中國出版市調機構《開卷》的年度市場回顧，網路通路的銷售額佔比已高達79%，但平均折扣竟低至六折。近年以直播、抖音短影片等形式賣書十分火紅，但都走超低折扣路線，當低價成為日常，其促進銷售的驅動力也日漸疲軟。無獨有偶，台灣出版業在去年雙十一檔期也爆發網路通路六六折爭議，兩岸書市同樣面臨折扣戰的困境，頗值得相互對照。此外，開卷也統計出小說、非文學和童書三大類的年度暢銷前十名，而小說和童書榜竟完全沒有新書，非文學榜單上也只有一本。比起台灣暢銷榜上新書佔一半，中國書市的新書面臨更嚴峻的考驗，相信也將影響出版社在今年購買新書版權的考量。

另，觀察開卷的實體書店月暢銷榜，非文學類前十名中，竟有過半都是習近平相關書籍。據報導，官方去年為習近平出版了34本書，平均每10.7天出版一本，頻率十分驚人。由於政府機構、學校等單位大量訂購，才會發生「習大大集體霸榜」的狀況，顯見去年當局對意識形態控管的力道亦加大。

面對後疫情時代的外交亂局和日益沈重的審查壓力，中國出版市場的新年走向依舊難測，但面對混沌的明日，能做的也許就是繼續當個既堅守航線，又能因應瞬變海象，挺過風暴的舵手，中國出版人如是，台灣出版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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