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出生的宇宙詩人:谷川俊太郎,世界詩學的可能
2024年11月13日,日本最具盛名的詩人谷川俊太郎離世,享耆壽92歲。
谷川俊太郎1931年(昭和6年)生於東京,父親谷川徹三是哲學家與法政大學校長,母親多喜子則是政治家長田桃藏之女。谷川出生在優渥家庭,出道過程也十分幸運:1950年,父親將其作品〈ネロ他五編〉引介給四季派詩人三好達治,刊登於《文學界》雜誌受到矚目。兩年後他出版第一本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正式踏入日本詩壇。
不同於瀰漫批判性與挫折感的戰後日本詩壇,評論家吉本隆明將谷川俊太郎與同期詩人歸類在「看不見戰爭痕跡的世代」。他認為這個世代的特色在於「自我意識的單獨性」,這些詩人不再像前輩一樣相信共同體,比起歷史脈絡更加重視個體經驗。
谷川俊太郎生前一共出版百餘本詩集(包含選集),也出版多本散文、小說與繪本。他幾乎囊括所有重要的日本文學大獎如讀賣文學賞、萩原朔太郎賞、鮎川信夫賞等。值得一提的是,他曾辭退日本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賞,原因是不想接受由國家頒發的獎項。
寫詩之餘,1967年日本的第一本史努比漫畫即是由他翻譯。他也曾為《原子小金剛》主題曲與宮崎駿《霍爾的移動城堡》主題曲〈世界的盟約〉作詞。
由於作品的用字平易近人,谷川的讀者群相當廣泛,也多次出現在教科書中,被日本讀者稱為「國民詩人」或「教科書詩人」。歌人俵萬智認為他是「以簡樸語彙來傳達深刻思想」的模範。另外,谷川常在作品與詩觀中提及「宇宙」,例如他曾說:「相較於散文強調的是社會範圍內的機能;詩,追求的是宇宙內的存在方式。」
因此也有人稱呼他為:「宇宙詩人」。
▌意義與映像的分離
相較於日本詩史,我們更容易將谷川俊太郎放進世界詩史。首要原因,是谷川的詩大多具有跨語言、跨民族的普遍性,而沒有強烈的國族色彩。他翻譯過《世界人權宣言》,並稱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谷川俊太郎的中文譯者田原,曾經在日本集英社雜誌《青春與讀書》寫了篇〈語言的匠人——關於谷川俊太郎〉,提到谷川詩中的人文主義,強調谷川對世界無差別的關懷。
另一個原因,是他的作品被廣泛翻譯,影響力早已不侷限於日本。谷川的作品以所以能夠被大量翻譯,除了因為文字平易近人,也因為他的寫作特性:意義與映像的分離。
評論家吉本隆明在《戰後詩史論》一書中提到,谷川一代的詩人不再相信戰爭世代的共同體,更傾向書寫孤立的自我意識,擅長使用「意義與映像的分離法」。比起意義與象徵的連貫性,這些詩人更在乎意象之間的聯合,透過意義與意象的分離來成就藝術性。他舉例谷川早期的作品〈無名者〉(知られぬ者):
汽車說:
鉛筆說:
化學說:
是你創造了我們,人類
狸貓怎麼想呢?
星星怎麼想呢?
神怎麼想呢?
關於滿溢熱情卻愚蠢且傲慢
忘卻孤獨的人們
一個接一個死去
無名者在這裡消逝
風吹過黃昏的地球又吹向無名的星
神在黃昏的地球漫步
又在無名的星上行走
(煮雪的人譯)
詩中抽離意義而聯合「汽車、鉛筆、化學、狸貓、星星、神」一連串無關連且不對稱的意象,訴諸感覺與任意性,為的是襯托出「人類」。
託意義與映像分離之福,譯者可以更專注在名詞翻譯,而不需要在意象與意義之間做取捨,譯文與原文之間的鴻溝得以縮到最小。這裡,我們再來比較〈早晨的接力〉(朝のリレー)第一段的雙語版本:
堪察加半島的年輕人/カムチャツカの若者が
夢見長頸鹿時/きりんの夢を見ているとき
墨西哥的女孩/メキシコの娘は
正在朝霧中等待公車/朝もやの中でバスを待っている
紐約的少女/ニューヨークの少女が
帶著微笑在床上翻身時/ほほえみながら寝がえりをうつとき
羅馬的少年/ローマの少年は
正在對著染上柱頭的朝陽眨眼/柱頭を染める朝陽にウィンクする
這顆地球上/この地球では
總是有某處的早晨正在啟動/いつもどこかで朝がはじまっている
(煮雪的人譯)
與〈無名者〉的隨機性一樣,「堪察加半島、墨西哥、紐約、羅馬」的聯合排列,為的是襯托出「地球」。谷川詩作的譯文與原文之間,可以說幾乎沒有文法上的調動,徹底打破了「詩難以被翻譯」的說法。從這點,我們也看見了跨語言世界詩學的可能。
▌寫詩,也手握麥克風
不只寫詩,谷川俊太郎也朗讀詩。
關於朗讀的啟蒙,他曾在「POETRY CALENDAR TOKYO」的訪談中提到,1966年走訪美國之際:「我開始把詩的音聲與印刷文字放在同等地位,之後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嘗試朗讀。」並說:
1970年代,谷川俊太郎與寺山修司、吉増剛造等詩人皆活躍於現場與電台的詩朗讀。1998年,谷川參與日本第二屆詩拳擊(詩のボクシング),挑戰禰寢正一成功,成為第二屆優勝者。此外,他也會與長子.音樂家谷川賢作合作朗讀演出,並發行過多張朗讀專輯。
21世紀後,谷川多次參與大型朗讀活動如「UENO POETORICAN JAM」、「東京POETRY FESTIVAL」等等,始終都能在台上看見他朗讀的身影。
▌詩人沒有老去
跨越語言、地域與媒介,谷川俊太郎也跨越年齡。他出版過多本童書,常被認為始終保有赤子之心。2018年,他在「谷川俊太郎展」的講座中如此形容歲月:「用年輪來比喻,樹幹中心是〇歲的我們,接著如同年輪增長般,三歳、五歳逐漸包覆,最後形成現在的狀態。孩童時候的我們,依然活在年輪中心。」因此,詩人沒有老去,只是不斷在外圍包覆一層又一層嶄新的輪。
宇宙詩人的年輪已經完成,作品也被接力傳遍了地球。沉寂之前,他將手上的接力棒交付給我們:
我們接力迎接早晨
這個經度傳往下一個經度
可以說是交替守護著地球
如果在睡前仔細聆聽
會聽見遙遠的鬧鐘響起
而那就是你成功將早晨
接力給下一個誰的證明
──引用自谷川俊太郎〈早晨的接力〉,煮雪的人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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