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退卻:紀念歷史學家伊懋可(1938 - 2023)
編按:知名的澳洲歷史學家伊懋可教授(Mark Elvin),於2023年12月19日在英國逝世,享壽85歲。伊懋可的治學以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國環境史等領域聞名,著名的研究包括提出「高度平衡的陷阱(High level equilibrium trap):認為中國在明清時已陷入停頓而喪失社會經濟進步的動能。此外代表作之一的《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亦為研究中國自然環境史的重要著作。本文由倫敦政經學院國際歷史學系副教授布琮任(Ronald C. Po) 撰文,特別紀念伊懋可教授。
大象的退卻,在伊懋可教授(Mark Elvin,1938-2023)眼中,並不只是一場物種的遷移。當中包含著天、地、人之間的糾纏,是一部關乎自然世界與人類開發流徙的大歷史。
大象所象徵的,是一場比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更為複雜的達爾文邏輯,因為人類的貪婪、野心、爭奪和計算,山林資源持續被破壞,土壤素質也影響到草原、林區一帶動植物的枯榮規律;久而久之,大氣候不如往昔、溫度、濕度、降雨、水文循環也有所變化。在環境更動的大時局下,儘管人類如何自以爲是,同樣也會變得無計可施。
我並不是環境史的專家,但伊懋可的視野,都是極具前瞻性與啓發性的。即便你對環境歷史的認識不多,也會被他的見解引領出一條蹊徑,進而去反思自然世界的變奏如何有序、無序或失序地影響大大小小的歷史問題。
如今哲人遠去,巨星隕落,又怎叫人不落寞唏噓。
伊懋可教授的生平,在網絡上不難查找。除了《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之外,他在蘇格蘭提出的 「High level equilibrium trap」(或譯為「高度平衡的陷阱),都是研究明清歷史耳熟能詳的概念範式,對學界影響深遠。
這篇文章的撰寫,並非旨在介紹他的學術成就,我只希望紀錄我對這位史學大師、翩翩君子的仰慕和崇拜。由於我不是他的學生,也不可以妄稱為他的老朋友,充其量我只是一個曾經向他求教問學的小伙子,所以絕對沒有資格為他撰寫一篇嚴肅的悼文;不過,因為 Mark(他堅持不可以稱呼他為教授)在我修業、研究和求職方面,均有著一定的影響,所以希望借此機會,和大家分享二三小事。
我是透過劉詠聰老師認識 Mark 的。當時的我正準備出國求學,但對歐美世界的學術氛圍還是不夠清楚。劉老師便向 Mark 介紹我的研究和想法,希望他可以給我一些寶貴的意見。能夠與大師通訊,自然是充滿期待,當然也有點戰戰兢兢,時常擔心自己的電郵寫得失禮,又或者錯字連篇。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可沒有太大的期望;雖說劉老師和 Mark 是老朋友,但我倆只在一場學術演講上簡單碰面,加上 Mark 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我當時的想法是,他應該沒有什麼空餘時間去處理我的小問題。
香港和牛津有八個小時時差,還記得當天一覺睡醒,便收到 Mark 的回信了。他的那封電郵,我再也找不到存檔,這是非常可惜的。但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大錯,郵件全文一共五大段文字,內容詳細講及在英格蘭、蘇格蘭、德國和其他西歐國家諗博士班的好處與潛在問題。Mark 是英倫出身的大文豪,文字優雅不在話下,加上他在信中添襯了好幾句古老諺語,整個閱讀感受頓時昇華不少;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並非手寫,否則那份張力定當倍加深刻。
自從那封電郵之後,我們便開始不定期的聯絡通信。我之所以選擇留德進修,多少也要感謝 Mark 的鼓勵和分析。因為他曾經訪問海德堡大學,所以對德國漢學研究的學統和特色相對了解。我還記得他知道我決定到海德堡後,擔心我人生路不熟,便連忙找了好幾位朋友的聯絡方法,叮囑我到德國後跟他們一一聯繫。即便我不是他的弟子,他就是這樣細心、無私的去照顧後進。這種大師風範,在行內絕對不是俯拾即是的。
一直到我博士班的第二年,Mark 跟我說會到倫敦開會,由於那一年我剛好在英國訪學,所以便馬上邀請他「聚舊」詳談了。我們相約在倫敦政經學院的咖啡廳碰面。我把「聚舊」放在引號內,無非因為我們一直以來都是利用電郵通訊,在倫敦的這次小聚,嚴格來說只是我們第二次會面。記得在電郵中,他更幽默地提及:「我比起幾年前已經改變不少,頭髮少了些,體型也胖了些,你或許不認得我了。」
我們見面的那一天,Mark可是一如以往的氣宇軒昂,精神抖擻。令我倍覺感恩和難忘的,就是他花了一整個下午,指導我如何在學術界尋找自己的路徑,怎樣去做硏究,如何去思考一個與眾不同的視角。這些經驗之談,無一不是終身受用的。
譬如他曾建議我多參加學術會議,作為推動自己寫文章的一道正面「壓力」;而在構思研究方向時,不妨看看身邊的時事概況,找出古今相似的歷史脈絡。與此同時,也要多讀史學以外的專業雜誌,好好培養自己看問題的觸覺。很多時侯,「要回答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就是要去探詢一個更有深度的問題。」比方說,「從人文史觀出發的海洋史,究竟和環境史觀出發的有何不同?」如此一來,便要先去探討「是誰的人文史觀?」「是誰的環境史?」
那天下午我就好像上了一門極其珍貴的導修課,是一種「牛劍式」(Oxbridge)、單對單、且以對話(dialogic)為主的指導傳統。事隔多年,我仍然沒有忘卻這場看似平凡的相聚。Mark 就是這樣的真誠,這樣的重視年青一輩。
畢業後我開始找工作,期間出現不少滯礙,箇中也有心灰意冷的階段。一次因緣際會,得以和 Mark 討論在學術界「生存」的問題。他多次提醒我要找一個懂得尊重硏究的僱主;一方面要確保硏究做得紥實,另一方面要把它「技巧地」推廣出去。他更耐心地跟我分享在不同地方工作的經歷,他曾經說過:「金錢、權力和地位都不是我首選的條件,能夠有空間做到有趣的題目,才是學術界最引人入勝的地方。」
他更不厭其煩地閱讀我求職的申請文件,甚至答應為我撰寫推薦信,這些都令我銘感五內。那時候我擔心會浪費他太多時間,所以便跟他建議:「你只要替我寫一封 generic 的信函,然後發到不同學校就可以了。」豈料他卻跟我說:「這樣不行,每封信件也要量身訂造。因為每所學校、每個學系的重心都不一様,別人可以看得出推薦函是不是罐頭式的。」
他就是這樣的認真,這樣的細心。
找到工作後,我們還會不時通訊和問候,我也會繼續向他請教出版和研究上問題。他除了給我實質的建議外,亦不忘提醒我做研究要努力尋找新的方法、新的角度,同時也要和前人進行對話;但是這種「對話」,是要有意思,有主題和內涵的。這些金石良言,都已經變成我的座右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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