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不舒服藝術導覽」:揭開帝國黑暗面的博物館挑戰
某次在英國參加研討會時,與會的研究者說了一個博物館笑話,「大英博物館根本一點都不英國!」(The British Museum is not British at all!)當下眾人都會心一笑,因為我們都深知「博物館」這個機構所代表的殖民原罪,而大英博物館又是其中名聲最為顯赫的機構之一,並且數次拒絕他國索討文物的要求。
然而博物館界的認知不等同於大眾的理解,而有所認知也不意味著會立即採取行動,因此當「不舒服藝術導覽」(Uncomfortable Art Tour)出現,用「奴隸販子」、「小偷」等罪名指控英國歷史上最赫赫有名的人物時,像是火辣辣的一記巴掌,打在博物館機構的臉上,有種逼著館員出來面對的叫板意味。
由年僅24歲的歷史碩士生普洛特(Alice Procter)成立的「不舒服藝術導覽」,帶領觀眾走訪英國最富盛名的博物館與美術館,包含國家肖像畫廊(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泰特美術館(Tate Britain)、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The V&A),透過各式各樣的展品,講述「博物館員不會告訴你的展品故事」,包含他們如何從原有族群掠奪而來、物件的製作與生產又反映了何種殖民壓迫結構等。她發給每個觀眾一個胸章「像贓品一樣展示它」(Display it as you stole it),大喇喇地別在身上。
普洛特最初發起導覽時,根本沒有意料到會如此暢銷,幾乎快成為她的一份正職工作。但她的大膽嘗試也遭受批評,英國保守黨議員兼歷史學家夸騰(Kwasi Kwarteng)認為:以二十世紀的標準評斷十八世紀的作為,一點都不學術。針對歷史人物的定位需要思辨,但以辱罵性的方式稱呼並非討論的方式。
究竟「不舒服藝術導覽」的批評根據為何?一向予人專業權威形象的博物館,其收藏為何會成為爭議之所在?而英國的博物館又與大英帝國的殖民過往有何關聯呢?
「給我一個博物館,我把全世界展示給你」
在博物館向大眾普及以前,文物、藝術品的收藏,過去只限於王室貴族或是學者教會,平民是毫無眼福的。直到十八、十九世紀,伴隨著民族國家與政治改革,公立博物館逐漸興起,透過雄偉古典的建築、豐富的收藏,博物館展示民族國家的光榮,同時賦予及詮釋藝術作品與文物的價值。
然而,所謂的帝國光榮、所謂的理性文明,有許多是建立在海外殖民地人民的痛苦上,甚至許多是以不正當的手段偷搶獲得。因此,許多博物館的館藏現在都被要求歸還回母國,又被稱為「文物返還」,包含大英帝國最知名的帕德嫩神殿遺跡、羅賽塔石碑等鎮館之寶。
不過雖然母國主張其為文物的出生地,保存文物的場館往往主張該文物於機構的歷史亦同等重要,以及文物屬於全人類共享,不限於該國。加上歐美等前殖民母國的博物館往往擁有較完善的保存展示條件與學術資源,能夠對文物進行較好的管理與研究,能發揮更大的公共價值,因此拒絕其母國的索討要求。
除了文物本身,博物館如何展示、詮釋物件,近年來也不斷被檢討。看似客觀、專業的敘述,是不是往往只從「白人」的觀點出發?普洛特就以一幅畫爲例,畫家根據當時廣為流傳的軼聞描繪出想像的畫面:當非洲酋長問起「英國為何偉大」,比起承認其龐大的軍隊、武器、貨物,維多利亞女王給了這位非洲酋長一本聖經,解答他的疑惑,也因此這幅畫被稱為「英國偉大的秘密」(The Secret of England’s Greatness)。
這顯現了當時的英國人如何看待自身與世界的關係,畫家的愛國主義與宗教傾向不言而喻。觀眾需要進一步瞭解背景脈絡,而非全盤接受畫家的描繪為真實,才能對當時的歷史有更全面的理解。
博物館的反擊:「不是所有東西都是偷的!」
雖然普洛特自主性發起的導覽,沒有與館方有任何直接互動,然而她的批判依然啟發了博物館的回應。從2018年十月起,大英博物館開始舉辦每月一次的「館藏歷史」免費講座,介紹館內文物的由來。「不是每個文物都是歐洲人偷來的」,負責南亞館藏與亞洲民族學研究的策展人香薩利(Sushma Jansari)博士澄清,譬如東印度公司軍官斯圖亞特(Charles Stuart)收藏的大量印度文物,為今日大英博物館的南亞館藏奠定基礎。
單單看到「東印度公司」,可能就會予人殖民者掠奪的偏見,然而斯圖亞特是當時少數反對強迫灌輸基督教,並改信印度教的英國人,對於其收藏極其呵護,還聘請婆羅門照顧文物,與一般想像的殖民者有所不同。
普洛特對於大英博物館的回應樂見其成,但她同時也認為這是博物館的一個防衛機制:即使某些物品似乎是出於公平收購的結果,仍然要考慮當時的殖民背景與權力不平等關係。例如加拿大原住民海達族(Haida)的圖騰柱雖是經由收購而非搶奪,但普洛特指出,其實是因為當時原住民族受到殖民者壓迫缺乏金錢不得不出售的結果。僅僅只是爭論該文物是否偷搶來,並未能全面的省思過去的權力結構與歷史脈絡。
其他另類博物館實踐
而事實上,除了回應博物館的殖民過往,有些機構也開始反思過去對於性別的單一論述。長期擔任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志工、關注LGBTQ議題的Dan Vo,時常在其推特中分享與眾不同的看展觀點,並從2015年就發起在V&A的LGBTQ固定導覽,是倫敦的博物館中第一個提供有別於傳統的常態導覽。2018年,他也受邀到劍橋的博物館群,開發「銜接兩極」LGBTQ系列導覽,包含極地博物館(Polar Museum)、菲茲威廉博物館(Fitzwilliam Museum)、動物學博物館(Zoology Museum)等場館。
值得注意的是,Dan Vo與普洛特這類的另類導覽發起人,都非屬於博物館內部的正式員工。他們是業餘或仍在學的博物館愛好者,出於對收藏與展覽的反思,而決定與更多人分享他們的觀點。這種非機構、非學術的介入,獲得矚目與歡迎,也顯示了博物館話語權的鬆綁與開放。這比起以往由博物館邀請藝術家創作,來得更為自主、直接。另一方面,導覽也不再僅被視為輔助展覽的解說,導覽者所提供的獨特觀點,越發被觀眾重視。
而普洛特分析她的觀眾組成,許多是年輕的白人女性,也有不少是博物館員(特別是想要在機構進行類似實驗的)、藝術學生或是從事教育者。大部分來參加的人都傾向同意導覽的立場,甚少有挑釁或是意見不同者。整體而言,「不舒服藝術導覽」吸引的還是對種族主義、殖民較為批判的同溫層觀眾,挑戰既有的博物館傳統敘事。
「感到不舒服,有時候不見得是件壞事,它代表我們正在有自覺的省視自身與世界」,普洛特說道。「我並不是要讓人感到罪惡或難過,重點是要讓人認知到過去歷史上曾經發生這樣的事,他們如何影響我?他們形成怎樣的共犯結構?身處其中者又能做什麼來彌補、消除(undo)呢?」除了感到光榮、認同,當代的博物館經驗更進一步的擾動、挑戰觀眾。普洛特甚至認為,某種程度上,她「幫博物館指出了館方難以觸碰的問題」。
最終,普洛特希望透過「不舒服藝術導覽」,讓博物館改變他們呈現文物的方式,以及他們在說明牌上的敘述。而事實上,荷蘭阿姆斯特丹熱帶博物館已經開始這樣的嘗試了,該館的館藏大多來自殖民時期,因此館方邀請少數族裔的青少年前來看展,書寫他們對展品的觀察,並將之並置在原本的說明文字旁,讓觀眾看到不同的觀點。
「不舒服藝術導覽」展現了個人可以如何介入、挑戰博物館的敘事,即便你並非出身學院、出身博物館業界。甚至可以說,正因為不受到機構的束縛,普洛特的導覽才享有外部觀察者的自由,得以提供觀眾另類觀看與思考作品的方式。從今年6月之後,目前已經沒有固定開團,但仍持續有和其他博物館合作,例如11月在伯明罕的保伯美術機構(Barber Institute of Art)、明年更將觸角延伸到當代藝術,預計在2020年初泰特現代藝術館(Tate Modern)開團。
當然,煽動性的用字與海報,或許是為了吸引眼球的考量,但同時也可能會阻絕立場不同的觀眾。然而,有關爭議、負面的歷史,原本就很難一下子打進大眾。透過趣味、生動的導覽,已經是相對好理解與接收的管道。也唯有當越來越多觀眾關心博物館的展示、收藏倫理與歷史,才會有更多動力驅使館方去回應、做出改變,向一個更多元、尊重的敘事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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