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的華麗衰亡(上):百年前害死自己的萬族帝國
歐洲德語區三國中,德國無疑是近年最受台灣閱聽眾矚目的國家,而瑞士則由於中立國的精神、高度的政治參與和成熟的公投制度,亦享有一定的話題性。
相較於德國與瑞士,剩下的那個侷處德國東南側、山多地狹的小國,給台灣人的印象就扁平許多:多瑙河、阿爾卑斯山、音樂之都。這個國家的名稱一般不出現在國際新聞的標題和內容裡,常只出現在國際新聞頁面側邊的旅遊廣告上,並且經常尷尬地困擾於國名被和那個有袋鼠的國家搞混——正如台灣在國際曝光時的姿態。
這個國家主要族群是德意志裔,自豪於擁有比德國更精緻貴氣的德意志文化傳統。立國之初他們將國號定為「德意志奧地利」,同時卻還嫌棄「奧地利」這個成分太過「狹隘」與「矮化」,而渴望和德國「統一」。
然而在歷經一連串駭人的政治悲劇後,如今他們已不再自視為德意志人,而驕傲於「奧地利人」的身份認同。儘管他們被視為德國的兄弟之邦,但他們與德國之間的關係卻遠非世人所以為的「德奧一家親」。
德國的「大國崛起」對奧地利而言始終既是機遇又是壓力。奧地利人在政經以德國馬首是瞻之餘,卻也刻意與德國人劃清界線,有時甚至不太樂意承認自己與德國東南部巴伐利亞的語言和文化同出一系。他們樂於在世足賽看德國的笑話,德國隊每被進球,他們就歡呼放炮。
相對於奧地利人的欲拒還休與傲嬌,德國人則顯得神經大條又一廂情願,常會抱著「都是一家親」的態度和奧地利裝熟,直率地表達對這個山村富裕「小老弟」的好感和嚮往。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更是德國人魂牽夢縈的文化理想鄉、以及借鏡社會政策和都市發展的典範。
今年10月26日是小國台灣最愛借鏡的大國德國,所愛借鏡的小國奧地利的百年國慶。這一百年,它從奧匈帝國崩潰後所遺落的、夾在眾強國角力之間的貧弱國際孤兒,蛻變成今日獨立而富裕的國家,也從大德意志的認同想像脫胎成為奧地利。
這場回顧的起點正是一戰前夕、奧匈帝國末年的境況。
▌帝國不死只是凋零:19世紀的民族浪潮
19世紀對歐洲而言是個漫長的世紀,經濟上急速的工業化與科技革新、社會的都市化與大批工人階級的出現、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與民族統一建國運動,交織出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這些經濟社會與政治上的洶湧急流,在奧匈帝國境內卻都潛流入地,成為將萌未發的暗潮。
相較於英、法、德,身為列強之一的奧匈帝國,工業化的腳步卻相當落後,19世紀後半才以國家之力急起直追。因此,歐美工業大國遭遇過的社會衝擊、都市化與無產階級的湧現,在奧匈帝國被推遲到世紀後半葉才逐漸白熱化。此外,由於實業多賴國家資本,實業家幾乎無異於帝國官僚,因此奧匈帝國也缺乏類似英法德等國的自由派資產階級,政治風氣相當守舊並擁戴專制。
而在關鍵的民族問題上,奧匈帝國作為多民族混居雜處的大帝國,儘管面對無可抵擋的民族統一建國風潮,但也並沒有被直接撕裂。帝國的統治當局——德意志裔的哈布斯堡王朝——長期以來殫精竭慮,透過外交捭闔與對內剛柔並用的策略,也算是壓住了內部各民族的離心力,維持了帝國表面的統一。
然而帝國的這根軟肋究竟遮掩不住。民族主義的執念深入帝國的肌理,成為各族裔向統治者討利叫價的籌碼。哈布斯堡當局只能被動妥協,給吵得最大聲的最多糖吃——這些糖當然得先從其它族裔的嘴裡掏出來。
帝國的讓利妥協激化了各族之間不甘落於人後的競爭意識。首先在1867年,普奧戰爭失利後,讓匈牙利人分享統治權力(也因此改組成了二元君主制的「奧匈帝國」),因而引發捷克人的憤怒、並逕自結援於帝俄。捷克人也獲得補償後,又輪到了南斯拉夫諸族不滿。隨後連一向積極與帝國政府合作的波蘭人都開始趁亂邀利。
哈布斯堡當局左支右絀地挖東牆補西牆,乃至於讓局面演變成所有族裔都彼此眼紅仇視的地步。原本「維穩」的策略,卻適得其反,逐漸淘空了各族裔的忠誠。對帝國的認同成為博奕的手段,既可權宜地主張、也可權宜地拋棄。
惟有兩群人的利害與帝國認同的存廢一致:德意志人與猶太人。
德意志人作為統治者族群,享有帝國內部近似殖民者的特權地位,一旦帝國的認同崩解,其作為相對少數也很可能成為各族清算的對象;猶太人則是備受歧視的少數族裔,特別需要超越族群本位之官僚與法治的意識型態,作為其保護傘、並提供相對公平的晉身機會。
因而,德意志人與猶太人在奧匈帝國晚期被湊成命運共同體(歷史多麼諷刺!),共同作為哈布斯堡王朝最後的擁戴者和無力回天的哀悼者。
無論如何,奧匈帝國這部多民族拼裝的老爺車,還是勉強撐進了20世紀,而其政治與社會的姿態,彷彿都還凍結在19世紀以前的時空背景。帝國所粉飾出來的、悍然自外於19世紀之鉅變的平行時空,恰恰體現在帝都維也納的精神氛圍裡。
▌帝都維也納:一戰前夕的世紀末幻象
世紀交替時的維也納正沈浸於一種萬世不移的安全感裡。對此,著名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在其自傳體小說《昨日世界》中曾作此描寫:
臣民無保留地信任帝國的官僚權威,後者則以家父長的姿態,提供臣民一輩子的穩定保障。人們可以像預填行事曆那樣,規劃從出生、工作、晉升、退休、直到進棺材的生涯。帝國權威霸氣地為臣民排除了世事的變化與風險,人生一輩子的薪資、家計負擔、投資獲利、保險、退休金,都可以用數十年為期來精準計算。唯一的變項只有時間,而時間的推移卻又只是永恆之現前的重複。
臣民守舊保守的安全感,天真地結合了進步主義和理性主義的信念。人們相信,日新月異的技術革新,只會讓穩固的帝國生活更加舒適,而不可能改變帝國的社會秩序,並樂觀地認為,如今已邁入穩定的理性時代,非理性的衝突、戰爭與殺戮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哈布斯堡王廷被視為穩定的神話、秩序的象徵。垂垂老矣的皇帝法蘭茲.約瑟夫一世,儘管其在位多年庸庸碌碌,卻也能僅靠形象營造,就深受萬民的愛戴。
帝都富麗堂皇的「環城大道」在此刻正好完全竣工,全長超過5公里的大道上矗立著帝國議會、市政廳、司法大殿、維也納大學、沃蒂夫教堂、藝術史與自然史博物館、國家歌劇院、城堡劇院、帝國酒店......等壯麗建築與上百棟華廈,珠玉連環地囊括了古今各時期的經典風格,浮誇地展示著四海昇平、萬族共和的跨國族主義,試圖將帝國已分崩離析的現實,隔離在聖王君臨、永恆帝都的表象之外。
帝國臣民無分貴賤地在舞廳與酒館中跳著輕柔華美的維也納華爾滋,分離派藝術家們描繪著世紀末的耽溺與荒誕,維也納學派的思想家們正要開始埋首自然科學與數學之邏輯基礎的枯燥研究,而佛洛依德則在環城大道旁、窄小巷內的診間裡,聆聽著帝國臣民光怪陸離的幻夢與沉抑靈魂的自白。
維也納所陷溺的永恆昨日、以及其跨國族主義的幻象,隨即在1914年徹底破滅——破滅於那據信已被永久埋葬的非理性。
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因主張重新分配帝國內各族群的權力、並欲將南斯拉夫的主導權交給克羅埃西亞人,引發塞爾維亞人的不滿,隨即遭到塞爾維亞極端民族主義者刺殺身亡。維也納當局儘管清楚此事足以引發世界大戰,但還是在震怒之下向塞爾維亞宣戰。
宣戰的消息頓時讓沈悶已久的奧匈帝國舉國歡騰,德意志人更陷入愛國主義的狂熱,摩拳擦掌,準備一吐過去被其它族裔要脅的怨氣。
然而諷刺的是,眾所期待「滔滔大國痛宰蕞爾小邦」的戲碼,實際上演起來卻變成帝國笨手笨腳的自殺。(...接下篇)。
——▌接續下篇/奧地利的華麗衰亡(下):「德奧一家親」的敗戰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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