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皮卡丘」入侵香港:譯名在地化之爭
你有聽過「精靈寶可夢」嗎?
如果有一天,你最熟悉的人被迫改成另一個語言的名字,你會誠心祝福還是滿心傻眼?在台灣大紅大紫十幾年、成為一代又一代玩家童年回憶的Pokémon——「神奇寶貝」——今年年初就在日本發行商任天堂的安排下,大動作地宣布更名。不論你過去叫他是口袋怪獸、神奇寶貝、還是寵物小精靈(香港翻譯),從今以後的Pokémon在華語區裡就只有「精靈寶可夢」這麼一個統一名稱,每一隻「精靈寶可夢」也都被任天堂賦予正式的譯名:譬如被香港人管作是「比卡超」的「皮卡丘」,未來無論是在哪哩,都只會有「皮卡丘」這一正版授權的中文名。
消息一出,「精靈寶可夢」的新稱不僅讓大家的童年回憶頓時停格,眾多香港的「精靈寶可夢訓練師」,更是從錯愕、不適應等情緒,轉成為憤怒——對香港玩家來說,不能再用熟悉的「廣東話」去體驗的「精靈寶可夢」,讓人想起了近年來動作不斷的「普教中」(用普通話教中文科);而故事的主角從可愛的「比卡超」變成了你哪位的「皮卡丘」,更是一腳踩在了香港人的記憶底線,讓任天堂這看似友善的官方中文化決策,燒成了攸關香港認同的政治議題。
▎「ピカチュウ」的官方中文化初體驗
一直以來,華語世界所接觸的Pokémon遊戲是未經任天堂公司授權的「民間翻譯」版本。為何在這之前任天堂未曾推出官方中文版?市面上也有著諸多揣測,中國知乎論壇上的網友將原因之一歸咎到了盜版問題,認為中國市場看似龐大卻不敵盜版猖獗的侵害,使得利益沒有想像中大;除此之外,由於中國在2000年開始,基於避免暴力遊戲影響孩童心裡的道德考量,禁止在中國大陸境內生產與銷售機上遊戲器,使得堅持自家遊戲只能搭配自家主機的任天堂,在機上遊戲開始蓬勃發展的黃金時期,就在中國踢到鐵板。
不過2014年,上海自由貿易區率先解除了這道長達十多年的遊戲器禁令,任天堂公司的股價順勢大漲。緊接著禁令的鬆綁,同年7月,居住在美國的微博用戶「口天一小土」在網上發起連署請願,希望任天堂公司能夠看見華語區的Pokémon玩家多麼希望能以自己的語言體驗這個遊戲。
這個網上請願彙集了超過一萬名玩家的連署,並在Pokémon 2014世界錦標賽的會上場,當面交付給了Game Freak公司開發部長增田順一,以及其子公司神奇寶貝公司的董事長石原恆和。而眾多華文請願者,隨後更是製作了「7+1 中国語請願」的請願影片,感性地向日本發行商表達了對Pokémon中文化的渴望。
玩家之間的積極動作,配上日方海外經營的態度調整,最終也讓眾多Pokémon玩家一嚐宿願——在今年2月26日所發布的全新Pokémon日/月版遊戲的宣傳影片中,任天堂同時公告了「將同步推出繁/簡中文版」——華語區玩家一陣歡呼雀躍,因為大家心心念念的努力,終於等到了官方允諾的這一天。
▎「皮卡丘」背叛「比卡超」
然而這股歡樂在香港卻是另外一個面貌。作為過去長久以來輸出「走私」任天堂遊戲機與卡帶到深圳的正版機來源地,香港人在這一次的Pokémon中文化中,反而覺得自己「遭到了任天堂的背叛」。
除了Pokémon被正式譯為「精靈寶可夢」,而非香港人熟悉的「寵物小精靈」外,Pokémon中作為靈魂角色的Pikachu,也被譯為「皮卡丘」,而非以廣東話為基礎的「比卡超」——被寫作「皮卡丘」的黃色電氣鼠,在廣東話中將會成為Pei-Kaa-Yau,跟日語發音ピカチュウ(Pikachu)天差地遠,形同改名。
儘管日方聲稱已參考了各地動畫版本的原有譯名,並在團隊中安排兩岸三地「土生土長」的人員,但包含「比卡超」在內,可說是玩家心中經典的Pokémon一、二代,一共151隻「寵物小精靈」的官方統一譯名中,卻有多達93隻角色不再採行原本的港譯,但台譯版卻只有27隻角色受到更名影響——換言之,新的任天堂中文化幾乎是遵照著台譯在走註1,港譯特色反而被官方大半捨棄。
任天堂的決定原因之一,或許是中國的Pokémon多採行台版翻譯,但這種調動幅度的對比卻惹毛了香港玩家,要求任天堂在小精靈的譯名上保留香港的本地特色,區分出兩種中文化版本。
對於香港玩家的訴求,任天堂香港公司遂於2016年5月27日以電子郵件發表聲明:
這封宛若提油救火的聲明,徹底引燃了港人的暴怒。任天堂用普通話的邏輯,希望香港人看著「皮卡丘」(Pei-Kaa-Yau)三個字唸出「Pikachu」的發音,扭曲的作法亦被香港人認為是在「貶低我們的廣東話」。中文化的目的明明是要在地化譯名,但結果卻像是把香港文化收編進「大中華」之中,成為另一種「去本土化」的過程。
不滿的香港玩家為此在5月30日走上街頭,並向日本駐港總領事館遞交了超過6,000名玩家的連署請願。時隔兩年,這是任天堂公司再次因為Pokémon的中文化收到請願,但不同的是,此次少了兩年前的溫馨,卻多了港人無法接受連黃色電氣鼠都要「被普通話侵略」的怒氣與怨懟。
▎雨傘革命,比卡超佔領中環
在2014年香港為爭取真普選而發起的「佔領中環運動」中,黃色成為那場運動的代表色,一把把黃色的雨傘至今依然讓人記憶猶新——整場雨傘革命裡,甚至出現過蝙蝠俠或美國隊長撐起一把黃傘的圖畫;這些角色的陽剛,搭配著代表佔中運動的黃傘,象徵著人民抵抗政府的主動性。
而有著黃色身體的比卡超與佔中代表色意外相匹,在前年的雨傘革命裡當然亦不缺席。
黃色電氣鼠的「可愛」,賦予了這個卡通人物一種純真且需要被保護的形象,比卡超甚至不用跟其他卡通人物一樣撐起黃傘,它本身的顏色,加上無辜神態,似乎有意無意地描繪著遭受中共侵害的香港精神。另一方面,比卡超的電氣能力亦象徵著為抗議者充飽能量,就像那美好而珍貴的童年一般,鼓舞著街上的年輕人。
換句話說,早在2014年,比卡超在香港就已經被「政治化」了。佔中期間,不少抗議民眾身著比卡超布偶裝、手撐黃傘,被香港網友稱讚「又型又卡哇伊呢,大人細路都咁鍾意」。不過,比卡超的政治化也惹來反佔中的粉絲專頁「港獨不代表我」的痛批,指責是在醜化比卡超,一些網友也紛紛留言要求佔中人士放過比卡超,不要破壞小孩子的童年。
雨傘革命的落幕並沒有拯救被政治化的比卡超,在兩年後的今天,比卡超再次與中港政治狹路相逢。香港眾志的秘書長黃之鋒,亦即佔中的發言人之一,幾個月以來便積極地在臉書上要求任天堂不要更改比卡超的名字,並批評新的譯名是「不倫不類的國語普通話譯名」。
▎「皮你老母!」:惹毛台灣玩家
考量到香港玩家的抗議,今年首次囊括香港與台灣賽區的Pokémon年度競賽,由任天堂官方公布香港賽區的選拔賽延期舉行,此舉再度激怒香港玩家,抗議人群一躍而上,登上諸家國際媒體版面。
就連香港城邦論的起草人陳雲也在臉書上對任天堂的作為發出評論:
- 比卡超是承繼超人的超字,卡是卡通片,卡通片裡面的超人。兒童希望與超人比較、我與天比高的志氣,充滿兒童的幻想力和大志氣。皮卡丘?自己的皮脫了,卡在山丘上。我收皮了,你不要來搞我好不好?這是共產中國兒童被虐打之後求饒的身段。
- 寵物小精靈,是將華夏文化的精靈與西洋現代文化的寵物結合。寵物、小精靈,全部是可以解讀漢字詞語,「小」是可愛和親暱的意思,小精靈更是父母給小孩的期望和寵愛。精靈寶可夢?精靈不是小精靈,是不可愛的精靈,真的是精怪來的。發夢才可以見得到的小寶貝,而不是現在就在你眼前的小精靈孩子。
- 比卡超 vs. 比卡丘,寵物 vs. 寶可夢。香港的譯名,全部是意譯。中共國的譯名,大部分是音譯。意譯顯示香港文化博大精深,可以用意思翻譯外來的東西。音譯顯示中共的文化對於外來事物,只能音譯。中共國,會將outlet(分銷處、特賣場)翻譯為奧特萊斯的。
陳雲的批評,將任天堂推出的官方中譯所引發的爭議,拉至到評論優劣等級的討論,以香港中心主義的位置,認為中國的翻譯相較於香港是低劣、不入流的;但陳雲卻似乎沒有了解到他所以為的「中共國」翻譯,事實上大多是來自台譯。
原先在這次譯名中文化中沒有表達太多意見的台灣玩家,在香港玩家情緒性地嘲諷「皮卡丘」(譬如遊行的宣傳語是「皮你老母」)下,漸漸被惹火,批踢踢Pokemon版、八卦版以及巴哈姆特論壇上都開始出現負面回應,部分留言指出港人態度已經造成台灣玩家沒有辦法支持下去。
由香港與台灣人搭檔的插畫組合爵爵&貓叔,也在6月2日貼出插畫聲援比卡超,並且企圖調解台港間在這件事上的歧異,寫下「香港叫做寵物小精靈,台灣叫做神奇寶貝,雖然台灣也是從小聽『皮卡丘』習慣了,但我還是希望日方能夠保留香港港譯的名稱,把『比卡超』還給香港朋友。」
▎比卡超逆襲:翻轉日本動漫的無文化氣味
比卡超或是皮卡丘被「政治化」,絕對是任天堂公司從來沒有想過的結果。但是,「政治化」釀成不同地區間的衝突,卻是必然的。
日本知名的文化研究者岩瀏功一(Koichi Iwabuchi)教授,在解釋日本動漫產品如何成功跨出海外時,提出了「無文化氣味」(culturally odorless)的概念。岩瀏教授指出,對於日本業者來說,他們必須壓抑動漫作品中的「日本文化氣味」,以期這些產品能無阻礙地被跨國市場所接受——而Pokémon正是這種概念下的典型產品,架空的神奇寶貝世界除去了「文化氣味」的包袱,就算是外國的異文化玩家,也都能很快地融入這樣的設定,進而擁抱這樣的產品。
日本廠商相信,他們的動漫產品最終仍會在被各國市場「在地化」——尤其是文化接近的亞洲國家,更是他們踏出世界的重要市場。因此除去文化氣味的作法,也能讓這些動漫產品避開日本過去在亞洲的侵略與殖民歷史,並減低了亞洲各國(包括中國在內)消費日本文化產品時的心理包袱。
十幾年來,比卡超、或是皮卡丘,在寵物小精靈或是神奇寶貝深根的港台市場,早已經不再是屬於日本的「外來品」。無論是透過民間漢化、電視動畫的翻譯,或是比卡超參與佔中的抗爭歷史,中港台三地的觀眾早就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塑造出自己對這部卡通作品的在地化體驗,甚至成為在地文化生活乃至於文化認同的一部分。
到了2016年的今天,任天堂公司已不再具備絕對的詮釋權來「標準化」中文譯名。從比卡超到皮卡丘,任天堂企圖描繪出一個假想的均質華語世界,視普通話(或台灣的國語)為唯一合法的中文代表,但這貌似中性的在地化過程,反而抹除了在地記憶中,不同族群的觀眾,他們與這隻雙頰上有紅點的黃色電氣鼠的互動、以及過往共同歡笑所留下的生命經驗。
試圖抽離己身文化氣味的日本公司,怎麼樣也無法假裝真的有「純真無辜的語言」(linguistic innocence),畢竟再怎麼說,ピカチュウ、Pikachu、皮卡丘、比卡超,就是好幾套完全不同的童年故事,各種翻譯的版本間的集體記憶,永遠不會是等價的。
▎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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