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佛國：尼泊爾抗爭之後，新時代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

尼泊爾政府9月5日封鎖多個社交平台，引發年輕人反封鎖及反腐敗示威，最後造成 74 人死，2000 人受傷。示威暫時告終，臨時政府成立，局勢稍為安定。然而當地年輕人的憤怒又何解一觸即發，又一發不可收拾？筆者訪問了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工作的朋友 Ines，了解他身處當地的觀察及思考。

虛擬世界的導火線　現實世界的憤怒

Ines 表示於 9 月 6 日發現自己不能使用 Instagram，在公司才可以以 VPN 使用社交媒體。尼泊爾政府在事先公佈要求社交媒體公司登記，但期限前沒有一個媒體回應，於是下達封鎖，就開始一連串風波。9月8日示威開始，Ines 說示威前，在 Instagram 就有人寫下了示威的 Dos and Don’ts （示威可做及不可做的事）——當中包括「不接受政黨介入其中」。9月9日總理奧利（KP Sharma Oli）辭職，當時示威者基本上就已呼籲停止示威，不過仍有示威者上街破壞，包括燒毀國會及去年才剛落成的希爾頓酒店。

尼泊爾軍隊在示威中也成為焦點。Ines 說這個星期，尼泊爾人都發現軍隊是整個官僚體制中唯一正常運作的部門，連《紐約時報》也指出軍隊是「年青示威者意想不到的伙伴」。尼泊爾軍隊沒有參與鎮壓示威者的行動，亦在權力真空的時候，接管首都開始宵禁巡邏，同時邀請示威人士參與和談，在巿面平靜後亦取消宵禁，進退有時。

尼泊爾軍隊以驍勇強悍為人見稱，歷史上在英國的戰事後更被納入為英軍，在香港又稱為「啹喀兵」。軍隊不屬於政府，以往更是直接效忠皇室，所以較為不受政府影響。世界各地都仍有他們的蹤影，例如在香港，就有不少尼泊爾人是「啹喀兵」的後代。而不少「啹喀兵」至今仍在不同地方的聯合國維和部隊效力。尼泊爾人對軍隊都十分信任，亞洲基金會2022年的研究中更加指出，有九成受訪尼泊爾人表示相信軍隊，比其他社會系統更為信任。

翻看這次示威的開端，即要求社群平台公司登記的法案，原來是來自一宗法庭決定。該案涉及網媒在社群媒體報導法庭懷疑貪污，判決要求政府監管網上言論。Ines 估算奧利為首的內閣實際借機管制對政府的批評，同時再從中獲利。他形容尼泊爾政府「吸血」，生活上每一處都可以找個原因來收費，貪腐的例子俯拾皆是。由入境時的諸多為難，到日常生活的各種程序，無孔不入。

裙帶關係的平行時空

《BBC》形容尼泊爾為年輕的民主體制，尼泊爾的確是後起之士。2008年5月28日，尼泊爾制憲會議通過，正式廢除君主制。而之前的十餘年，則陷於一場毛派內戰—— 1996年至2006年間，由尼泊爾共產黨（毛主義）發動的一場內戰，造成17,000多人死亡。2015年通過的尼泊爾憲法，讓尼泊爾成為聯邦議會共和國。然而成立共和，並不代表政局穩定下來。2008年以降的17年，尼泊爾總共經歷14屆政府，沒有一屆政府可以完成五年任期，而這14屆政府來來去去都是三個黨的代表，外界形容為「音樂椅」（music chair）。同時因為國會中沒有多數派，都是組成聯合政府，難以穩定局面。

Ines 指出，尼泊爾不算一個面積很大的國家，但就有七個行政區 290 個市。這些市的市長都是來自三個大黨，只有三位是以獨立身份選上，當中包括本身是rapper的首都加德滿都市長。這些市政府坐擁了大量的資源，以公路為例，一條公路走過幾個市，幾個市就爭相修繕，所以公路永遠都在施工。反而聯邦財政匱乏，無法執行全國的政策，亦有分工混亂、架床疊屋的情況，就以水務為例，就有六、七個部門負責。

這一切都跟裙帶關係息息相關，為了保護勢力、維持利益，權力階級一直在製造更多「職位」來讓子弟可以進駐，利益得以維繫。Ines 不諱言，自己的公司有一半的職員都是網上所言的 #nepobabies（權貴子女）。就他的觀察，這些裙帶關係的既得利益者日常就是吃喝著平民 5 倍以上價錢的食物，出入都是加德滿都旅客區的酒吧，恰恰就是尼泊爾的平行時空。

關係外的社會停滯

Ines 回想起有一次參加一個移民組織的會議，與會者分享道 : 在尼泊爾，銀行不會借錢讓你去讀大學，但會借錢讓你移民。同樣地，尼泊爾的家庭不會支持年青人去讀大學，反而就傾盡一切賣田賣地，都要讓家中的年青輕人出國。國家耽誤青春，無法實現社會上流，離鄉別井才可以生存， 200 萬尼泊爾人離散世界各地，中生代消失於國家，談何未來？

尼泊爾主要倚靠農業及服務業為主，當中服務業更佔 GDP 六成，全國亦有八成人從事農業。然而兩個行業都是「望天打卦」，非常倚靠外在的條件才可以發展蓬勃。尼泊爾每年九月至十二月都是旅遊旺季，九月第一週的示威就立即讓旅客下跌三成，而近年作為唯一對外的首都機場翻新，也讓旅遊業發展放緩。Ines 說很多青年人即使從其他專業畢業，都會有不少轉而從事攀山導遊或者加入旅遊行業。有些情況還疊加種姓制度遺留下的問題，讓職業選擇出路受限。所以，有不少尼泊爾裙帶關係之外的人，就到海外謀生。

而出國謀生的人就成為了尼泊爾另一種國家收入來源。尼泊爾是亞洲區最倚賴匯款 （remittance） 的國家，GDP 中近三成是由海外匯款回國，當中包括印度及不少中東海灣國家。然而國際組織指出，這些海外匯款並沒有在國家中轉化成有效的經濟動力。

誰來建設？

Ines 在當地的日子不長，但也深切體會這種無奈，就是明明已有解方，卻因為各種的阻撓而無力回天。曾經有一次，當地有人出產出一種可持續紅磚，但差不多可以供應至市面時，就被政府阻止，並加入大量要求。於是就向 Ines 的公司尋求協助，希望知道如何才可以通過政府的要求。可以令國家改變的「磚頭」就在眼前，卻無法動土建造，回想年輕一代，又可以多等多少日子？

尼泊爾接受大量國際機構的支援，包括聯合國各個機關，以往亦有 USAID。由此下來，尼泊爾基本上不乏不錯的政策框架，但偏偏就沒有人願意出來承擔執行改革的重任。Ines 說就以這次臨時政府組成為例，來來去去的人選只有幾位。當奧利辭職之後，更加是政府真空，不少官員落荒而逃，無人主理大局。最終年輕人在 discord 上推舉已退休的前大法官蘇希拉．卡爾基（Sushila Karki），成為臨時總理。她上任後，跟隨年輕人的要求解散國會，亦曾經到醫院探望示威中的死傷者，並表明會徹查是次示威死傷眾多的原因。

有尼泊爾的年輕人統計，如果要一次更換全國所有領袖，就需要36,105個新的領袖。Ines 認為一日不處理根深柢固的裙帶權力關係及無法流動的社會系統，一日都無法讓尼泊爾走出漩渦，只會將過往十幾年的歷史再活一次。

未來未來　何去何從

一年下來，Ines 作為外來的人更為了解這個內陸山城。他在宵禁解除之後上街看看，見到有人以塗鴉寫：

“the protest is for the people not for yourself, do not make it your personal gain” （示威是為人民，非為你個人，不要以之為個人所得）。

他認為年輕人其實只是希望尼泊爾不再重蹈覆轍，不再走舊日的路。示威過後，百廢待興，現在才是改變的開始。年輕人喊出國家改變的第一聲，之後的還看能否動搖尼泊爾特權階級覺醒，並在這個十字路口做出讓國家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