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易逆差與關稅的矛盾對決:川普十大經貿政策的目標與實現困境
就在上週,美國公佈台灣輸美關稅稅率為20%。所謂的「互惠」(其實是反互惠)關稅其實只是川普主張眾多經貿政策中的一環,川普究竟有哪些經濟政策目標?哪些目標必須先進行,才能依序達成之後的經濟政策目標?
▌川普經濟政策的十大政策目標
自2016年川普首次當選以來到今天,除了對抗中國這項地緣政治因素以外,其經貿政策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十大目標。
1. 大規模放鬆管制:取消或簡化對企業最直接、最廣泛的成本負擔,讓所有部門都能先感受到經營門檻下降;企業活力提升後,才有能力擴大投資、創造就業,也能更快配合後續的減稅與貿易政策。
2. 大幅減稅:在上述「管制成本」已下修的基礎上,減稅能進一步釋放企業與個人可支配所得,刺激資本回流與消費信心;配合放鬆管制,能形成「雙引擎」效應——企業快速擴張、勞動市場熱絡。
3. 重談/退出不利貿易協定:在減稅、放鬆管制環境下的美企在全球市場更具競爭力,美國憑藉其廣大的國內市場以及其它國家對美市場的依賴,也更有籌碼要求對手做出讓步。新協定可針對「美國製造回流」設計獎勵條款,例如提高進口汽車關稅或供應鏈在地化。
4.「製造業」回流美國:在以上三者的綜效下,帶來更有利的國內經商環境,吸引跨國企業在美國投資;帶動製造業就業,同時壓低與中國、東亞出口導向型國家的貿易逆差。
5. 推動能源獨立/擴大化石燃料生產:解除環保管制後,頁岩油、天然氣、煤炭等產業可迅速擴產,提高稅收與就業。穩定國內能源供應,也提升談判時對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等產油國的議價能力
6. 強化邊境安全與移民管制:改革移民政策對勞動力結構的衝擊較小,在「高技術人才引進」與「非法移民管控」之間取得平衡。
7. 基礎建設大投資:放鬆管制+減稅後累積的企業盈餘,可引導民間資本參與公建;加上聯邦預算支持,才能動工;基建改善又會反過來進一步提升經濟效率,形成良性循環。
8. 控制財政赤字/減少政府債務:待上述增長政策拉高稅基、提升 GDP 後,政府才有空間透過改革支出結構、提高效率來壓低赤字,若太早強調平衡預算,可能扼殺前面那些助長成長的刺激措施。
9. 科技、國防自主:巨額預算支持美國半導體、極地巡航艦建設,並為人工智慧、量子運算、太空科技等技術提供長期競爭平台。
10. 社會政策調整:削減福利開支、加強福利申領審查,推動社會福利體制縮水。
▌政策實施的邏輯序列
而上述經濟政策的想法,推測川普政府將會依照如下順序,進行美國經濟體制的結構調整:
1. 先破除障礙——放鬆管制、減稅,為市場注入空間與動能。
2. 再造競爭力——重談貿易、推「美國製造」,讓美企在全球市場能夠再創競爭力。
3. 優化產業結構——移民、能源與基建等配套措施依序跟進。
4. 成果驗收——待經濟規模足夠大後,著手縮減政府赤字、優化財政。
5月獲得聯邦眾院通過,7月4日由川普簽署通過的《大而美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就涵蓋了稅收、支出、產業與社會政策等多方面的重大經濟政策,實現川普第二任期以上提及的經濟政策目標。
▌聯準會降息的雙重功能與政策矛盾
川普政府極力希望聯準會(FED)降息。對川普來說,降息有兩個功能。首先是減少美國政府償債數額。自4月2日宣布徵收對等關稅後,有一段時間10年期美國公債殖利率從4.2%降至3.9%,每年可節省300億美元利息支出,但之後又增長到4.5%(現又回到4.2%),利息支出又要成長。因此,作為美國總統,川普維持低殖利率不僅是合理的政策,也是國家財政的需要。如FED降息,可更進一步降低殖利率。
降息的第二項功能:刺激企業投資與通膨矛盾,即是給與企業利多,降低企業從銀好取得資金的成本。降息雖然能夠降低借貸成本,刺激民間消費與投資,增加總需求,但代價就是極易引發通膨。川普在就職演說中誓言對抗通膨的話語仍言猶在耳:「我將指示所有內閣成員運用他們所掌握的巨大權力,戰勝創紀錄的通貨膨脹,並迅速降低成本和價格。」但他主張的降息訴求,對減緩通膨是沒有幫助的,但可能有利於廠商投資美國。
但這當中仍有一系列的問題,構成了當前「逢山開路 遇水架橋」的鬥爭。聯準會理事庫格勒博士 (Dr. Adriana Kugler)於8月1日率先主動辭職,使得理事會職位出現空缺。她的辭職應是川普執政下的「明哲保身」之舉。在今年5月中,她公開表示川普的關稅政策仍可能對美國經濟構成顯著影響,恐帶來通膨壓力並拖累經濟成長。川普不斷對聯準會主席鮑威爾(Jerome Powell)施壓要其下台,或是大幅降息。
▌關稅政策引發的通膨壓力
但是,降息還沒有展開,美國的物價就因為川普發動的關稅戰而蠢動,雖然美國品牌商一直在施壓下游供應商共同吸收多出來的關稅成本,但美國6月份的通膨率為2.7%,稍低於今年元月的3.0%,但這應是受惠於先前的存貨,企業試圖在關稅生效前進口更多商品,進口量增加。未來一但回歸常態,川普關稅政策帶動物價上漲是可以預料的。
寶僑(P&G)、耐吉(NIKE)等企業都宣布其商品因應關稅調升價格,而阿拉比卡咖啡豆的期貨價格是2023年的兩倍。美國的咖啡豆約有三分之一從關稅稅率50%的巴西進口、約20%從關稅稅率25%的哥倫比亞進口,美國人杯中日益騰貴的咖啡,成為川普關稅地緣政治下的犧牲品。根據《經濟學人》、YouGov於7月底項民意調查顯示,當被問及「誰是關稅上調的最大受害者」時,54%的成年受訪者回答是美國消費者;22%的受訪者回答是外國製造商。
▌就業市場的複雜現實
除了自請離職的庫格勒博士外,川普也在8月1日下令解雇美國勞工統計局(BLS)局長麥肯塔弗(Dr. Erika Lee McEntarfer),指控她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偽造就業數據。勞工統計局公布數據指出,7月僅增加7.3萬個職位,不如原本預期的10.2萬個;勞工統計局同時也大幅修正5月和6月的數據,原本統計增加29.1萬個職位,近日卻向下修正為僅增加3.3萬個職位,形同減少25.8萬個職位。
川普大為光火的原因在於,上述數據與他的「預期」有落差,凸顯出就業結構性變化的真相。川普可能預期打擊、遣送移民的政策有助於美國人就業,實情是在私人教育與醫療服務、金融與貿易運輸類的就業顯著增長,但在製造業、政府部門以及專業商業服務類的出現不小的裁員。
政府部門的失業固然與川普聯邦政府「大瘦身」的結果相關,但在製造業與專業商業諮詢服務業為何也爆發失業?原因可能很多且未必與移民相關,例如AI以及自動化在生產與工作現場的應用可能削減了人力需求。川普想要重振美國科技製造業,但也必須誠實面對,科技製造業的核心除了技術也在於效率,而高效率往往與更少的勞動力劃上等號。
失業率統計的隱藏機制也需納入考量:美國的失業率之所以還維持在4%至4.2%的區間,主要原因是戰後嬰兒潮的加速退休減少了勞動力供給。整體勞動參與率的下降會限制失業率的上升幅度,就這方面而言,而對移民的嚴峻執法也使勞參率下降,因為在各級執法人員有意無意的刁難下,移民因其身份可能不在願意冒著被羞辱、被遣返甚至被吊照的風險出外工作,或暫時「避風頭」退出勞動力市場轉往黑工市場謀生。一但失業時間過長,就會成為長期失業者,被排除在失業率的統計當中。除非移民不斷地被遣返,美國長期失業的人口將會增加。
▌資金流入:貿易逆差的根本矛盾
好吧,就業數字不如預期,或許是因為現在還在進行關稅談判,日本、台灣、韓國與歐盟「承諾」的投資款項尚未到位,但是,即使逐步到位,實現製造業在美國「偉大復興」,問題就解決了嗎?答案可能仍是否定的,從經濟學家的反直覺論斷可以佐證。
曾任國際貨幣基金副總裁、現為倫敦國王學院教授的巴由米博士(Dr. Tamim Bayoumi)與彼德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加各能博士(Dr. Joseph E. Gagnon)表示,「美國不可持續的巨額貿易逆差最持久的推動因素,就是來自外國對美的投資,而非其他國家的關稅壁壘。如果川普總統成功縮小美國貿易逆差,那將是因為他趕走了外國投資,並放緩了美國經濟增長。」
這是否顛覆了一般人直覺?是的,但並不難理解。當外國投資者將資金投入美國將提升美元匯率,使美國製商品相對昂貴,但進口商品相對便宜,從而擴大貿易逆差。因此,要縮小貿易逆差可能需要減少外國投資流入,但這可能會對經濟增長與就業產生負面影響。
至於合法與非法資金的混合效應,讓我們不妨放鬆投資的定義,只要資金不斷流入美國,就能夠堆高美元匯價。除了合法的投資以外,由於美元作為國際通貨的地位依舊未變,美國同時不也是墨西哥黑幫洗錢與中國權貴資本匯出中國時的避風港?當這些髒錢匯入後又轉作其他房地產投資,又推升了房價等資產泡泡,造成通膨。
現在,無論是美國主流媒體還是國際貨幣基金(IMF)都認為以減稅、砍政府支出為核心的《大而美法案》將在未來加重美國聯邦政府財政赤字,除非美國政府帶頭違約,否則,將會吸引更多的外資流入購買10年期美公債,資金持續流入,美元持續堅挺,更難解決貿易逆差問題。
▌政策與潛在解決方案之間的矛盾難以克服
川普經濟政策的主要挑戰不在於缺乏目標,而在於每一項政策手段解決一個問題時,往往會激化另一個問題,形成相互抵觸的政策困局。
這種情勢創造了政策上的兩難:要縮小貿易逆差,可能需要減少外國投資流入,但這會損害經濟增長和創新;要保持經濟活力,就要接受持續的資本流入,但這可能維持甚至擴大貿易逆差。如果要減少資金流入美國,美國政府就要嚴格進行洗錢防治,以及徵收如托賓稅的短期資本移動稅,但後者肯定不在川普的選項中,最後可能僅剩下仿效雷根總統於1985年施壓日本、西德的《廣場協議》一途,逼迫歐元、日圓、韓圜甚至新台幣人為性的升值,造成美元貶值的狀況。
然而,即便這些國家都沒骨氣地配合了,問題還在後頭:強行推動它國貨幣升值,出口成本上升導致如台灣、日本與南韓等出口導向經濟體的製造業壓力加劇,會使企業縮減資本支出與對外擴張計畫,重創這些出口導向型經濟體的競爭力,進而導致對美投資計畫縮減或是供應鏈出現波折,反而不利於美國製造業復興目標的長期穩定實現。
簡單地說,政策矛盾展現在四個方面:
1. 通膨控制 vs. 刺激政策衝突:雖然川普主張降息、課徵關稅與推動製造業回流以降低進口依賴,但這些作法實際上可能加劇通膨壓力。特別是降息與資本流入推升資產價格,關稅則直接提高民生物價。
2. 削減赤字 vs. 減稅衝突:《大而美法案》以減稅與削減支出為主軸,理想上可減輕赤字壓力。但實務上,IMF與主流經濟機構皆警告該法案恐反加劇赤字,尤其是在仍需大規模支出於科技、軍事與基建的背景下。
3. 縮小貿易逆差 vs. 外資政策衝突:雖有意以製造業回流與匯率干預手段改善逆差,但真正拉升美元、擴大逆差的正是資金持續流入。要減少逆差,則須限制外資,但這將犧牲成長動能與投資信心。
4. 降低失業率 Vs. 結構性就業問題:川普雖主張製造業回流與基建可創造職缺,但實際上當前美國新增就業多集中在服務業,而非製造業領域,加上低勞參率與長期失業者被排除統計,使就業數據被高估。
▌信心遊戲:川普經濟學的最終考驗
當然,投資人對美國這個國家的信心還是影響美國經濟榮枯最重要的因素。一但信心出現破口,資金也將遠離美國。6月底,投資於歐洲資產的台灣基金規模攀升至新台幣137億元,創2019年以來的最高水準。何以如此?分散風險也好,美元貶值也好,對美國信心衰退應當是主因。
預測關稅政策的短期成效,「關稅」是川當前較能控制的政策,能夠對美國政府帶來可觀的收入。7月底資料顯示,美國今年截至目前透過關稅獲得1,256億美元收入,比去年同期成長了130.9%。關稅政策帶動了物價上漲,連帶將使民眾減緩需求,改買較便宜的商品或者延長兩次購買間的時間,對國外消費品的減少消費在未來也將減少關稅的收入。但即便如此,川普政府在短時間內更有錢了,這倒是不爭的事實。這或許是川普第二任總統就任半年後,唯一能夠確定的事。
最後,扭轉美國的貿易逆差固然是川普(可能)認為最重要的事,川普先前不斷宣傳關稅帶來的收益「有可能」取代所得稅,成為美國稅基的主要來源。7月底美國財政部表示關稅及部分消費稅已帶來1,520億美元收入,約為上個財政年度同期的2倍。即便下半年也收一樣的數額,那也不過3,000億美元,與美國每年個人綜所稅2.3兆美元相較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更不消說。美國的財政赤字約1.3兆美元,3000億只是杯水車薪,遠非可以填補一切窟窿的神奇子彈。
各國承諾投資額與實際投資額是兩回事,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與川普達成了15%關稅的協議,歐盟承諾未來幾年將購買價值7,500億美元的美國能源,並採購「數千億美元」的軍火。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真正具有採購權力的是歐盟內各國政府與企業,這樣如何落實,需要歐盟內的各國政府協調與配合。
賴帳是很容易的,鴻海於2018年高調赴威斯康辛州投資,最後的結局人盡皆知,川普的座上賓也從郭台銘換成了台積電的魏哲家。同理,世界各國必須與川普和美國人民對賭,川普是否會違反憲法第22條修正案、進行他第三個任期的競選活動?以及一旦投資未到位,川普是否會立刻在 Truth Social 上逕行公布新的稅率...?
美國將自身的問題攤給世界,卻是依賴大吸特吸友盟國家人民的血來達成,川普也成為台灣「疑美論」頭號推銷員,使友盟國家人民對美國心存疑慮,這值得嗎?美國關稅政策應妥善地結合國家安全的關切,明確區分朋友和敵人給予有差別的稅率,並促使友盟國家採取可信且具規模的採購措施增加國內需求,在促進貿易增量的前提下,減少友盟國家對美貿易順差,促進彼此互利的安全與經貿關係,才是可長可久的道路。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