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創傷同心圓」外側:面對加薩人道危機,我們如何伸出援手?
Podcast、文字/編輯七號、編輯穎芝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對以色列發動奇襲,以色列對其根據地加薩展開圍攻,宣稱欲剿滅哈瑪斯。如今戰事屆滿14個月,以色列幾無間斷地攻擊、切斷絕大部分物資進出,已造成加薩逾4萬6,000人喪生,多數都是婦孺;存活的200萬人也在嚴冬雨季面臨缺水、餐風露宿、缺乏醫藥等難關。日益加深的人道危機中,加薩人民一面展現強大韌性、熟練應對戰爭下的日常,但也憂心這場噩夢何時終結。本集《重磅廣播》邀請專職譯者黃楷君,聊聊她關注的加薩議題與文化,以及位處遙遠台灣,能透過哪些管道關注加薩的人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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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提問編輯
「黃」:黃楷君,專職書籍譯者,政大阿拉伯語系畢業,曾赴埃及留學。數年前成立「伊斯蘭沒有面紗」FB專頁分享伊斯蘭文化。2024年成立「齊墩果樹下」社群品牌,分享巴勒斯坦和加薩議題並定期舉辦相關講座。
黃:今年2024年,我成立了一個新的社群帳號,叫做「齊墩果樹下」,專門分享巴勒斯坦跟加薩議題。透過這個品牌,我希望嘗試轉譯一些巴勒斯坦文化,引發台灣人的興趣。這一年來因為戰爭,不太熟悉的網友可能想到加薩就是戰爭與恐怖份子,但那裡其實擁有很豐富的文化歷史。所以想跟大家一起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去理解這群人。
因為橄欖是巴勒斯坦很重要的文化與農業支柱,所以品牌名稱想用橄欖為意象。那時意外發現,一般台灣的橄欖是當成蜜餞吃的那種,但是巴勒斯坦榨油的橄欖其實叫「油橄欖」,另外一個名稱就叫齊墩果,來源是阿拉伯語زيتون(zaytūn)。
我個人對伊斯蘭文化很有興趣,這跟我去過埃及的經驗很相關,雖然在大學讀過很多伊斯蘭文化,可是真的到了一個穆斯林國家去感受,還是有很多很生活化的實踐差異。比如說某些教義詮釋是這樣,人總是會有不同的詮釋方法嘛,那種多樣性很有趣。
Q:在成立齊墩果樹下之前,讓你持續關注巴勒斯坦跟加薩議題的動機是什麼?
黃:我對這個議題的認識,主要是從阿語系的課堂上,從阿拉伯人的角度去看,所以一開始的認知就比較站在巴勒斯坦這邊。但這一年的戰事又激起很多一般民眾的反應,原本不知道其他人是這樣子想。再加上很多主流媒體都是翻譯西方媒體的新聞,那西方媒體的立場蠻傾以色列的,連他們自己的記者都會抗議,例如《BBC》就傳出員工抗議新聞太傾以。這些都會造成媒體上呈現一種非常偏頗的姿態。
我有一位同學王冠云,曾經出版《這才是真實的巴勒斯坦》,她從去年10月就開始轉發很多IG(Instagram)限時動態,都是台灣一般媒體上看不到,或者那些東西不會被當成新聞的素材,因為可能是路人或當地人拍的影像,但可以透過這些帳號看他們在戰爭中經歷的事,或是如何面對這場戰爭。
Q:分享這些議題時,妳有自己的選材方向嗎?
黃:我主要就是翻譯當地人的人道危機狀況,比如說沒有水、斷網等。另外就是我覺得一般媒體比較缺少的歷史脈絡。大眾可能較多是從2023年10月7日開始關注,但其實前面幾十年巴勒斯坦已經發生了很多事。而因為這一波戰事,非常多網路創作者開始用比較簡單的方式講述過去,所以我會選擇這些內容,幫助大家更了解脈絡,
Q:從1948年以色列建國到現在70幾年,這段歷史確實有點長,如果就妳在過去這14個月的關注,對哪些新聞事件特別有印象呢?
黃:有很長一段時間,其實一直到最近都是,我每天打開IG一定至少會看到5張屍體照片。一開始對我的生活、身心靈的影響蠻嚴重的。但又會覺得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人們也把它拍出來,因為有人在大喊,所以我們需要聆聽。
黃:這幾個月,就是同樣的事情一直在重複。例如以色列從加薩北部入侵,每次入侵前會撒傳單請大家撤離,但是它所謂的安全區,還是會發生零星的爆炸或轟炸,所以現場的巴勒斯坦人會覺得(空襲警告)只是個形式,他還是必須一直遷移,14個月內可能搬家無數次。所謂搬家,也只是搬到另一個避難所或帳篷。最近因為雨季很多帳篷還被沖掉,或是根本沒有鋪地板,小孩就躺在濕濕的泥土地上。很多令人震驚的畫面。
黃:還有幾個印象比較深刻的,比如說大人會在小孩的手臂上寫他們的名字,這是因為蠻多遺體是不完整的,可能被炸到血肉模糊,看不出臉。現在官方表定的死亡數字,很多人都認為嚴重低估,因為死者必須真的被送到醫院,然後醫院能辨識出身分,官方才會去掉他的名字,但有很多很多遺體無法辨識。所以人們就在四肢上寫名字,萬一只剩下一隻手或腳,還找得到他是誰。這雖然只是1個小動作,可仔細想想是很可怕的。
Q:轉角國際曾經在文章《死亡紀錄的證言:加薩的死傷人數如何統計?》提到死亡人數統計的方法,其實數據應該都是被低估的。
黃:是的。然後現在加薩的醫療資源很缺乏,就會有很多醫療狀況,比如說沒有麻醉就在進行截肢手術,或是可能爸爸是醫生,他只能用家裡廚房的刀去動手。還有很多醫生說,某些狀態下是不用截肢的,可是在那裡只能選擇截肢,以避免感染。
以色列這一年多來圍攻了很多醫院,都是說哈瑪斯可能在裡面或是地下有基地。但是後來這些指控沒有真的被證實。幾間中大型的醫院都陸陸續續被以軍圍困過,很多救援人員或醫護人員出不去、物資也進不去,還有發生過救援人員自己捐血給病人用,類似這樣的事。
Q:看到這麼多令人傷心的新聞,你有產生什麼樣的感受或是變化嗎?
黃:我覺得這種戰爭事件,會形成一個「創傷的同心圓」,最核心的人當然就是還在當地的人,他還在經歷那些事情。
再外圍一點是逃出來的人。加薩邊界只有跟埃及相連,其實這一年除非有重大醫療事件或者你是別國的國民,不然唯一出去的方法就是賄賂埃及海關,那個金額會很高。在今年5月之後拉法邊境就已經被關閉了,所以已經不太有人可以從地下管道出去,但是在這之前,還是有一些人有辦法離開。但我看那些離開的人,他們的創傷症候群非常嚴重,因為他們也是巴勒斯坦人,同胞還活在轟炸下,他卻在外面過得好好。很多人都會說還是很想回去。他原本以為出來比較安全、比較好,但愧疚感讓他們覺得還是要回去。
再外圍一點,就是我們這些關注者。當然我們的創傷一定沒有加薩人嚴重,可是一次大量接收這麼多資訊跟影像,真的會有衝擊。比如說,加薩人很多日常小事都被中斷,不能吃飯、不能什麼什麼,所以我也會想到,為什麼我可以好好坐在這裡吃飯,卻有一群人可能一整天等不到任何食物。印象比較深刻的,今年跨年我第一次在101看煙火,但煙火的聲音很大,當下讓我想到爆炸的聲音,真的非常像。我想,哇,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假設掉下來的是炸彈會怎麼樣?
或是跨年人很多、公廁很髒。然後我就想到加薩可能幾百個人用一間廁所,所以當時心情蠻低落。後來我真的看到一個巴勒斯坦人說,很多巴斯坦人都討厭煙火,因為那聲音會讓他們想起不好的事。
Q:其實同樣的案例,西方歐美媒體也討論過,烏克蘭的小孩子聽到巨大的聲響會害怕、會想到空襲,放煙火會以為是砲火。
黃:沒錯,都有類似經驗。還有一件事,今年7月《半島電視台》有個記者叫做Ismail過世。其實這一年大概100多名新聞工作者離去,但這個人是我第一次遇到自己追蹤的人離開,是蠻大的打擊。其實關注期間就是這樣,有時候一個人好幾天沒發文,你會很害怕,很多聲援者都會問說那個人還好嗎?他最近都沒發文,還在嗎?
Q:也許很多讀者聽友也會有類似想法,除了每天追蹤跟關心之外,還可以做點什麼?先前重磅廣播訪問無國界醫生,也有讀者回饋說一直是無國界醫生支持者,聽了該集心裡更充實,因為真的有幫助到人。如果針對是加薩,有人需要一個幫助的實質管道,楷君有沒有推薦的單位?
黃:主要有幾個比較老牌、可能比較沒有問題的組織,無國界醫生一定是一個,還有就是加薩紅新月會,我也捐過一次款,過程順暢。另外還有一個PCRF(Palestine Children's Relief Fund,巴勒斯坦兒童救濟基金會),也是已經成立30幾年的組織。還有個專門為加薩成立的組織,叫做Heal Palestine,主要也是關注加薩的兒少,協助一些重傷者去歐美國家就醫等計劃。
不過,也有一些大家平常比較不會想到的方式。其中一個蠻特別的,有個埃及女生發起「Connecting Humanity」活動,又叫做「eSim in Gaza」,就是送電子sim卡給加薩。
因為以色列切斷過加薩的網路很多次,但網路非常重要,包括要打電話叫救援、聯絡國外親友,甚至遠距工作,或是小朋友想在線上上課等等,另外就是家庭離散,需要打視訊電話。所以活動發起人就發起了捐電子sim卡的活動。
Q:eSim卡要怎麼捐到加薩呢?
黃:首先,活動會列出好幾個在中東提供服務的電信業者。然後捐助者可以買了不同流量的sim卡,業者會提供一個QR CODE。你再把QR CODE寄到活動信箱,當有巴勒斯坦人表達需要sim卡,活動方就會把QR CODE寄給他,他再用自己的手機掃描、開通。
Q(編輯穎芝):我之前有聽楷君的建議嘗試過一次,其實就是現在去國外旅遊很多這種服務,當中有幾家app可以在中東或歐洲地區使用,可以選擇要中東區域、敘利亞區域等等。我下載app並購買了以後,再把開通的使用資格用email寄給他們,他們的網站都有教學,就會很期待它被開通的那一天。
黃: 對,而且最好的地方是,因為是在我的手機上刷卡購買,所以我手機的app看得到他們的使用量。所以就可以感受到,真的有人在使用。不過有時候寄出去,可能過兩個禮拜都沒有被開通。因為加薩那邊狀況很多,有些帳號開通後,可能他手機怎麼了,或者不幸的、人出事了。
當有機會開通之後,就可以每天看數據在跑,我現在有一張,很幸運的,他已經連續用好幾個月,大概4.50G了吧,我現在就養著那一張,每個月都幫他儲存10G。
Q(編輯穎芝):我自己遇到的狀況是,因為他們有時候會很多人用一支手機,,也可能是開熱點或視訊,所以有時候流量會用很快。所以我自己的那個帳號儲值了兩三次,通常就是一儲值,隔天就6G都用完。
黃:也許他用手機當熱點,然後連筆電。或者也可能是在看電影。因為在難民營的生活其實蠻無聊的,沒事可做,可能就只能想辦法找到下一餐。總之流量可以跑很快,也可能很慢。
Q:聽起來,這套方法不只可以運用在加薩,衝突地區也許都可以。對台灣的民防安全也是可以學習的。萬一很不幸的,台灣變成了戰區,我們也會希望有人來幫助我們,這是一種管道。
談到戰區生活,楷君先前也有分享,加薩人還會積極分享飲水、種菜等方式,以提振彼此的精神?
黃:是的,比方加薩有些農業服務的育苗計畫,因為糧食進不來,他們會在被炸毀的屋頂上種菜然後分給鄰居,或是教社區種菜;還另外有些理髮師,會定期設點,幫大家義剪頭髮。最近還發現一個帳號,我叫他「加薩的生活智慧王」。比如,現在乾淨飲水很難取得,他會展示如何透過棉布的毛細現象、或蒸餾的方式過濾出乾淨的水,或是如何用塑膠瓶作出類似水龍頭的東西。可以感受到非常多有才華、有能力的人,運用創意,很堅韌地想要活下去。
我在轉角的專欄文章也有提到,有一個小女孩Renad,她會用救援物資包裡的食材,做一些很像平常吃的巴勒斯坦菜。我也發現燃料的重要性,太陽能板真的很重要,加薩很多地方都是靠太陽能板在發電,雖然也有可能被炸彈炸毀,但至少多一個選項。
Q:除了關注之外,我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直接幫助到加薩的平民嗎?
黃:大家也可以選擇比較偏向文化藝術面的管道,比方說,有些巴勒斯坦的藝術家會進駐某些網站,販售跟巴勒斯坦相關的T恤、貼紙等等。他們會告知,捐出多少比例的收益給哪些組織。
比較特別的是,約旦河西岸有一間 Hirbawi Kufiya,專門生產巴勒斯坦頭巾(Kufiya),巴勒斯坦頭巾的經典配色是白底加上黑色格子或紅色格子,特別具代表性,很多聲援巴勒斯坦的人遊行時都會披上這種頭巾。而這間工廠據稱是巴勒斯坦境內,現在唯一還在當地生產的小工廠,商品可以寄到全球各地,台灣是收得到的。而且它的網站上有列出台灣這個選項,不是Province of China。不過巴勒斯坦受到以色列的限制,郵政不是很順暢,所以他們必須先把貨品統一送到葡萄牙或德國,再寄到全世界。
它們的Kufiya是純棉質,雖然蠻大條,但很快乾,布料品質是好的。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向它搶購,所以要去登記補貨通知才能購買。加薩地區有著古老的布料製作傳統,也是以前世界重要的布料交易中心。再分享一個冷知識,據說英文裡面的紗布(gauze),語源就是阿拉伯語的加薩(ghazza)
Q:未來,「齊墩果樹下」還會分享哪些加薩相關的活動嗎?
黃:我在11月已經辦過一場講座,邀請親身去過巴勒斯坦的台灣人分享旅行經驗。12月14日還有一場,邀請清大人類所的林浩立老師,也是台灣饒舌樂團「參劈」成員。此次邀請林老師分享巴勒斯坦饒舌音樂,他研究發現,巴勒斯坦的嘻哈已經自成一個體系。
而講座每一次因應主題,會選擇一個捐款的組織。這次搭配嘻哈的是在加薩的breaking舞團(霹靂舞)「Camps Breakerz Crew」,這個舞團成立20年左右,主要是在教小朋友跳breaking,這是一種運動,也是表達自己的方式,有幾位創辦人有創傷治療之類證照,透過跳舞讓小朋友暫時忘記戰爭。
其實加薩已有過好幾場類似的戰火,而且很貧窮,爸媽可能要工作、想辦法餵飽家庭,所以小孩沒有人顧,這個舞團很像安親班的角色。這一年來他們會去很多避難的學校表演,每週還幫學生辦battle比賽,或是做一些社區工作,和社區的連結很深。我是一位嘻哈文化愛好者,(舞團)對我而言是一件很嘻哈的事,就是愛自己的家鄉,所以很希望大家來聽聽看,從音樂或嘻哈文化的角度,巴勒斯坦人想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