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敗者無一死：大宰相吉田茂...戰後日本的總設計師〉

1947年4月根據新憲法舉行的眾議院選舉，吉田茂投入人生的第一次國會選舉。他矢志為自由民權運動努力的生父竹內綱，在日本第一次的國會選舉中，於故鄉高知縣參選並當選。吉田茂的第一次參選，雖有不少人勸他在東京旁邊的神奈川縣參選，不過他卻刻意選擇離政治中心最遠的高知縣。吉田茂的當選，也寫下時隔57年父子在同一地方當選的紀錄。

然而這次的選舉，應選466席當中，保守勢力的自由黨僅獲131席，至於第一次吉田內閣與自由黨合作的日本進步黨，則與自由黨內以蘆田均為首的反吉田勢力合流為民主黨。民主黨所佔席次126席，最大贏家則是社會黨的143席。1947年5月社會黨的委員長片山哲和民主黨合作，組成片山內閣。

片山哲是基督教徒也是律師，長期為弱勢發言，戰前便已有獲選眾議院議員的經歷。片山哲組閣之初，因廉潔形象有高達66%的民意支持度，麥帥也對片山內閣表示祝賀，並指出片山內閣將使日本政治向中間路線前行。

不過這個內閣維持僅約8個月。這段期間，片山哲致力實踐國有化、國家管理等社會黨基本理念，卻引發部份內閣成員的不滿，片山內閣草草下台。片山內閣總辭之後，遺留一個問題——接手的總理，應該是由多數黨產生、還是參眾兩院投票選舉？參眾兩院的投票，眾院部份副總理的蘆田均高於吉田茂，參院卻是吉田茂險勝。眾院優先的情況下，蘆田均內閣在1948年3月上路，這個政權的維持時間約7個月。蘆田內閣最終因為1947年4月開始爆發的「昭和電工事件」下台。該案是大型化學公司昭和電工，從政府方面得到融資，昭和電工再行賄政府官員與金融機構人員；這個案子的背後，也謠傳有GHQ的內鬥與介入。

GHQ內部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路線，第二參謀本部G2堅守反共路線，相較之下，民政局GS則是民主優先路線。G2支持吉田茂，讓保守政權回歸的說法，不但在當時甚囂塵上，甚至也成為松本清張等作家的創作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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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茂「在野的苦澀」

當片山、蘆田內閣接續成立之際，從首相大位退出，苦嚐在野滋味的吉田茂在做什麼？片山哲的社會黨與民主黨組成聯合政權時，一部分反對聯合的民主黨員最終脫黨，與自由黨合作，1948年3月民主自由黨成立，由吉田茂擔任總裁。從官僚體系的外交精英到成為日本自由黨總裁、投入選舉到擔任總理大臣，吉田茂的政治能力在戰後日本復興的年代裡，被迫壓縮地快速成長。而今，初嚐在野黨總裁之味的他，心中苦思的是，如何為未來可能的執政做準備？民主自由黨不過是新成立的政黨，人才極為短缺，必須有個人才庫。

於是乎，1948年7月「吉田學校」第一期啟動。吉田學校的目標，是說服曾擔任各省廳次長的中堅世代入黨，不僅與他們討論保守路線的日本未來圖像，更期待他們在政治之路上有機會親身實踐。

儘管做足準備，能否執政仍有不確定因素，尤其在GHQ的統治下。前文提到，蘆田內閣的下台有GHQ內鬥的痕跡；蘆田均下台後，又由誰來接任首相呢？在各黨不願意解散國會重新選舉的情況下，民主自由黨總裁吉田茂是接任的可能人選。不過，對吉田茂有意見的GS穿針引線，試圖集結反吉田茂勢力，另立人選。GS看中的是民自黨的幹事長山崎猛，民自黨總裁與幹事長為首相相爭勢必分裂，如果再加上蘆田均民主黨的支持，山崎猛確有組閣的可能性。最終，是在民自黨議員的勸說下，山崎猛宣佈辭去議員，化解民自黨為首相內鬥的危機。吉田茂也親身拜訪麥帥，質問GHQ為何插手？麥帥則表示絕無插手。麥帥的表態，也確保吉田茂的首相之路不受干擾。

雖然化解內鬥，吉田茂還是得面對國會投票。第一輪未過半，第二輪則是所獲票數低於空白票，民主黨等政黨故意給吉田茂難堪。第二次吉田內閣就在各種鬥爭的詭譎氣氛中，於1948年10月登場。這次的組閣是由國會的少數黨單獨組閣，因此，註定只是過渡性質，僅僅維持三個月。雖然如此，吉田茂的用人已為未來的長期執政埋下伏筆。

吉田學校中的佐藤榮作開始得到重用。此時不過47歲的佐藤榮作，此前曾任運輸次官，吉田茂看中他任內能處理勞資糾紛，戰後復興至為重要的運輸也能正常運作，因此提拔他擔任內閣官房長官。此舉卻引發內外的爭議，就日本內部而言，佐藤榮作此時沒有國會議員身份，這在內閣制國家裡並非常道。就GHQ來說，佐藤榮作的兄長——岸信介——曾是東條英機的重要幕僚，也是公職追放名單的一員，麥克阿瑟對此相當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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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定日本復興的第三次吉田內閣

這些雜音很快地消除。分別歷經執政與在野的滋味後，吉田茂真正開始大顯身手，是在第三次吉田內閣。第二次吉田內閣於1948年12月解散國會，隔年1月舉行國會大選。這一次，民主自由黨在466席當中，以264席單獨過半組閣。值得注意的是，吉田學校的佐藤榮作與池田勇人也都是第一次投入選舉並獲當選，50歲的池田勇人擔任大藏大臣，佐藤榮作則在內閣人事改組之際，擔任電器通信大臣等職務。可以看到，吉田茂有意栽培的新人逐漸浮上檯面。

1949年3月成立的第三次吉田內閣，維持約1年4個月，期間1950年3月吉田茂吸收民主黨的力量，成立自由黨。這段期間，國際局勢、美國對日政策都發生重大變化，這也對日本的定位產生直接的影響。

就國際局勢來說，1946年英國首相邱吉爾提出「鐵幕」一詞之後，冷戰在世界版圖上開始陸續上演，1947年7月中國的內戰，共產黨一改守勢開始向國民黨進攻、1948年4月蘇聯進行柏林封鎖；同年8月大韓民國成立、同年9月朝鮮人民共和國成立…。國際局勢的變動，也讓美國思考日本的定位。戰後初期，美國的目標是促使日本非軍事化與民主化，然而在冷戰的局勢下，美國也開始思考促進日本的經濟復興以及推敲重整軍備的計畫。

就日本經濟復興來說，1948年12月華盛頓向麥克阿瑟傳遞「經濟安定九原則」，其要旨在於讓日本政府恢復經濟事務的自主角色，以及活絡市場活力的制度變革。此時正值第二次吉田內閣，但第二次吉田內閣匆匆只有3個月，未能回應美方的期待。1949年2月，銀行家約瑟夫．道奇（Joseph M. Dodge）抵日，實踐經濟九原則。他對日本經濟有個生動的「竹馬比喻」：

日本經濟就像騎竹馬。竹馬的一腳是美國政府的援助，另外一腳則是日本國內的補助金機構。一旦竹馬的腳踩得太高，就會有摔倒的危險。

他為了終結通貨膨脹，將企業組織進行重整，以求合理的生產。但企業組織重整解僱了不少員工，這也激化了日本勞工運動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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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變化之下，第三次吉田內閣的要務，有三個重要方向：一是經濟安定化，這是回應美方的經濟安定九原則。經濟安定化的重臣是池田勇人。這位1899年出生的京都帝國大學畢業高材生，畢業後就通過高等文官的考試進入大藏省。不料，30歲時卻得了當時難以醫治的水皰，為了養病甚至離職。此外妻子也在此時因心臟病過世，可以說從人生勝利組突然墜落谷底。而後，難以對付的水皰竟在1934年痊癒，也重新開展官僚之路。池田勇人在50歲的壯年擔任大藏大臣，可以看到吉田茂的慧眼。池田勇人忠實地執行道奇的計畫，不過大量的解僱，卻也成為批判的對象。

二是與美國同樣在世界版圖上站在反共的立場。對日本來說，第三次吉田內閣成立約半年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950年6月韓戰爆發，這些現實都迫使日本與美國同樣站在反共的力量。

附帶一提，第三次吉田內閣期間，接連發生三件懸案——1949年7月5日國鐵總裁下山定則被殺害的「下山事件」、同年7月15日無人駕駛空列車衝向車站，造成6人死亡的「三鷹事件」、以及1949年8月17日列車翻覆，造成3名乘務人員死亡的「松川事件」。

這三個事件的起因眾說紛紜，是大量裁員造成不滿？還是如政府官員所說共產黨的陰謀？此外，也有人認為是GHQ的內鬥所致。這些都成為作家筆下絕佳的題材。然而，無論誰是真兇，既有說法的背景，都不脫經濟改造產生大量裁員以及日本成為反共基地的轉折。

第三次吉田內閣還有一件大事，就是日本的何時能夠「獨立」，恢復主權國家地位？美國一方面希望日本再軍備化，另一方面也著手締結和約工作，兩件事情密不可分，尤其正值韓戰已爆發的時刻。吉田茂一直有重經濟、輕武裝的傾向，他對美國的提案，一如既往並未照單全收，而是在往返磋商當中，提出符合兩方利益的主張。就再軍備化來說，吉田茂以日本經濟無力承擔龐大軍備費用為由，維持輕量的武裝裝備。

不過對美國來說，面對亞洲共產力量的興起，美國急需日本的合作。日本也很清楚，與美國合作才能讓締結和約一事順利進行。吉田茂的解方，就是「保留美國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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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茂的政治遺產

1951年9月4日73歲的吉田茂出席舊金山和約會議，這是他政治生涯的頂點。

舊金山和約之後，日本逐步邁向正常國家，GHQ廢止、日本開始加入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也開始重新與各國締結建交和約。聲望達到頂端的吉田茂，1952年10月的眾院選舉繼續單獨過半，第四次吉田內閣成立，就日本憲政史來說，日本帝國憲法時期，伊藤博文曾有四次組閣的紀錄，第四次吉田內閣已是戰後新憲法紀錄。

這次內閣當中，池田勇人與佐藤榮作分別擔任通商產業大臣與建設大臣，依舊擔任吉田內閣的左右手。第四次吉田內閣的結束，也是國會史的一段逸事。吉田茂在眾院面對社會黨國會議員西村榮一時，兩人起了口角，吉田茂脫口一句「馬鹿野郎」（バカヤロー），在野黨提出不信任案解散國會，這也被稱為「バカヤロー解散」（混蛋解散）。

接下來1953年4月的眾院選舉中，吉田茂的自由黨在466席中僅獲199席，僅能藉由與改進黨的76席以「閣外協力」的方式維繫政權，所謂閣外協力也是聯合政權的一種形式，改進黨議員不入閣，但支持自由黨的政策使自由黨維持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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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第五次吉田內閣當中，吉田茂與鳩山一郎當年的恩怨，戲劇性地再次浮上檯面。1946年吉田茂因鳩山一郎被公職追放，臨時接任自由黨總裁並組閣，自此意外展開政治之路。期間吉田茂改組過幾個政黨，最終回到原點自由黨。吉田茂的人生有著傳奇色彩，但鳩山一郎也不遑多讓。1951年解除公職追放，鳩山一郎就要回到政壇前夕，卻不幸中風。1952年10月，有著堅強意志的鳩山一郎在眾院議員中當選，重新回到政界。6年前「吉田茂應交還總裁職位」的約定是否應該履行？此時正是吉田茂聲勢正盛之際，不願歸還總裁大位，兩人的對立也成為政壇焦點。

第五次吉田內閣時，吉田茂人氣已快速下滑，就在此時，鳩山一郎於1954年11月另立日本民主黨，1954年12月鳩山一郎取代吉田茂成為首相，一吐怨氣。更重要的是，1955年2月的選舉中，自由黨與民主黨都為過半，基於同屬保守勢力，於是在年底組成自由民主黨，日本政治史中著名的「1955體制」於是成形，自此開啟長期執政之路。

不同時代對政治家的要求有所差異。總體來看吉田茂的政治生涯，在GHQ統治時期，需要的是與軍部沒有關聯的自由主義色彩人物，以及能夠長袖善舞、與GHQ進行協調的能力，外交官出身的吉田茂因此能夠打下日本復興的基礎。

日本恢復獨立之後，原來被公職追放的人們重新回到政壇，政治環境再次的變革，吉田茂與GHQ乃至美國友好的關係，受到一定的質疑。不過吉田茂重經濟輕武裝的路線，在日後能得到一定的傳承。吉田茂與鳩山一郎的恩怨，意外催生自民黨的誕生。1960年開始，吉田學校的池田勇人與佐藤榮作總計12年的執政，1960年接任首相的池田勇人更是提出「所得倍增計畫」——這些都是吉田茂思想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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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林齊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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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亮

李政亮，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關注視角是從大眾文化如電影、動漫、文學等解讀中國、日本與台灣的歷史與社會，此前作品以中國現場出發，希望文字耕耘能隨關注視角漸次豐收。近年作品履歷：《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獲2011年金鼎獎）、《中國課》（獲2012年《亞洲週刊》年度好書）、《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獲選2018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展書），最新作品為《從北齋到吉卜力》（2019）。